对陶家大院的每个人而言,这个少雨干旱的夏天所具有的一切征兆都不同寻常。当大太太对众人说仪萍就是五姨太时,人们听到了那口井滴水的声音,那水的声音非同寻常的悦耳;而那一刻大太太眼中流露出的目光,比滴水还要有穿透力,让每个人心里无法平静。仪萍和大太太说了些什么,大太太凭什么就认定仪萍是五姨太,那一刻站在古井旁的每一个人都迷茫了。
就在众人离开古井的时候,有人悄悄捎口信给四太太,说等会儿六爷叫她去一趟,有重要事要和她说。六爷离开陶家大院后不久,四太太坐着轿子,带着凤妹子,匆匆忙忙到了镇上的静轩茶馆去见六爷。在仙台镇,六爷没有陶老爷钱多,可是威望绝不次于陶老爷。他自己有码头有商号,暗地里还做着烟土生意,黑白两道都给面子,地方官员和一些豪绅都不敢小看他。六爷脸上最常见的表情是和善的微笑,可熟悉六爷的人都能感觉到,当六爷微笑的时候,他的笑容里透着一股寒气。
四太太进了茶馆,看见精瘦的六爷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她走了过去道:“六爷,您找我有什么事呀,说挺要紧的?”六爷道:“我跟你说,你可要挺得住。”四太太有些慌,可她镇定着,道:“什么事儿六爷,我挺得住!”六爷道:“江淮这小子,太他妈的不仗义了!”四太太道:“他、他怎么不仗义了?”六爷道:“他跑了!”四太太道:“啊,他跑了?!……”六爷道:“他妈的把咱们俩的钱都卷跑了!说是青岛的烟土便宜,我信了他,让他带钱去买,可我那边的朋友来信说,根本就没见着这小子!四太太,这可是你给我推荐的人呀,你说他可靠,他可靠吗?哼,江淮这个小白脸,我怎么就没看透他!”四姨太差点儿跌坐在地上,她手扶着椅背怔怔地看着六爷,道:“他、他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情呀,我就那些钱呀,完了,这下可完了!六爷,你可得想想办法呀!……”六爷道:“我有什么办法?我有办法我找你!”四太太泣不成声,道:“江淮这个王八蛋,他太损了!……我说我这几天眼皮怎么一个劲地跳呢!……”
三太太回到屋子里躺在躺椅上,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大梅子为她做按摩,平日里挺好的,今天也觉得不得劲了。大梅子道:“三太太,你还不舒服吗?”三太太道:“平时你按得挺好呀。”大梅子道:“我平时也是这么按的呀。要么我再用点力?”三太太道:“不好不好,就像刚才那么按吧。”大梅子道:“三太太,您是不是心里不舒服呀?”三太太道:“我怎么想也搞不明白了,大太太为什么会突然说那个叫仪萍的女子就是五姨太?那个仪萍和大太太说了些什么呢?大太太怎么就放过了她呢?”大梅子道:“真是个谜呀!几句话能把自己的命救下来,看来那不是一般的话呀!”三太太道:“那个叫仪萍的女子会是个什么人呢?……”大梅子道:“反正我看她不像是五姨太。”三太太道:“大梅子,你没觉得她的眼睛里隐藏着蛇一样的目光吗?那样的温和,那样的平静,陶家将在这温和、平静的目光中陷入血光之灾呀。我看到了,一个也跑不掉,都倒下了,都倒在血泊之中,一个也跑不掉呀……”大梅子道:“你呢?还有我?”三太太道:“谁也不愿意靠近灾难,可是,人有时候是躲不过灾难的呀!……那口老井突然往外冒水,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兆头!……”
大梅子的目光里含着惊悸。
二太太坐在屋子里抽烟,四太太坐在她对面嗑瓜子,一个是“咕噜咕噜”的声音,一个是“嘎巴嘎巴”的声音,两人半天不说话,都在想着什么。四太太道:“二姐,你说那女子,和大太太说了些什么话呢?”二太太道:“我问谁?”四太太道:“还背着咱们!大太太回来就说她是五姨太。什么话怕咱们听呀?她手上有大太太的把柄?”二太太道:“有把柄,大太太还能让她活?”四太太道:“她答应给大太太多少钱?”二太太道:“不像!”四太太道:“哎,是不是老爷没死,弄个假的回来吓唬咱们?”二太太道:“装神弄鬼呀?那干什么?吓唬咱们有什么用?”四太太道:“也是呀!唉,累死人也猜不出来呀!呸呸,不猜了!”二太太道:“越猜不出,越不是什么好事呀!总像是要出事呀!……”四太太道:“可不,我这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二太太道:“你怎么了,心里没底?”四太太道:“唉,别提了!……”四太太说着眼圈红了。二太太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四太太道:“没事,什么事也没有……”二太太道:“没事好,没事你就不用慌了!”四太太道:“二姐……算了,不说了。”四太太继续嗑瓜子。二太太也不问,二太太知道,四太太这种人,你越问她越不说,你不问,她自己倒憋不住。果然,没一会儿,四太太开口道:“二姐,我和你说,你千万别和人讲呀!让人知道了,我就完了!”二太太不理她。四太太道:“二姐,我命苦呀!我和你说,你别和别人说呀,……护**的江参谋长把我骗了呀!”二太太道:“他怎么把你骗了?”四太太道:“他说和六爷一起倒烟土,钱不够,我就把私房钱拿给了他,可是他拿着钱跑了!你说他是不是人呀,他丧天良了,我对他一片真心呀……这一下子,我穷死了!……”二太太道:“你是够倒霉的了!这个姓江的,骗色骗财,够损的了!行了,别哭了,这事要是让大太太知道了,钱没了不要紧,恐怕连命也没了!”二太太发现窗外好像有人,站起来道:“谁呀?”她急忙走到门口推门往外看。外面窗下,王宝财提着喷壶离开了。二太太道:“王宝财,你干什么?”王宝财道:“我给二太太的花浇浇水!”二太太道:“你给花浇水?”王宝财道:“是是,浇水,浇水!”王宝财拎着壶走了。四太太过来,看着王宝财的背影,道:“二姐,这个人你可得防着点,他和大太太可是一条心呀!咱们说的话,不怕他听见吧?哎呀,我的事,他是不是听见了,完了!……”
阎探长要走,大太太送到大门口。阎探长道:“大太太,你怎么就认定了那小女子就是五姨太呢?”大太太道:“这话呢,我先不说吧,以后我会告诉你的。”阎探长道:“好好,大太太,你们陶家的私事,还是你处理,我就不过问了,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打声招呼,我再来。好,我走了,县城那边学生闹事,我还得赶紧赶回去,回头见!”阎探长带着两个警察上马。大太太道:“不远送了,阎探长,日后再谢吧!”阎探长道:“好说!”阎探长领着几个警察走了。大太太眼看着阎探长一行人走了,喊来了丁大牙,让他去把仪萍那个小女子带到议事厅。
丁大牙和两个家丁押着仪萍在院子里往前走。陶书利看见了,跟了上来。陶书利喊:“站住!”仪萍站住。陶书利上前,眼睛盯着仪萍看,像要把仪萍看进眼睛里,心想老东西就是有艳福,娶的姨太一个赛似一个!陶书利伸手在仪萍的下巴上摸了一下,道:“小女子,你简直就是貂蝉转世呀!”仪萍很严厉地道:“你放肆!”陶书利道:“哟,烈女!好,大少爷我喜欢的就是烈女!”仪萍不理,转身就走。陶书利道:“小女子,真有味道!”
大太太早就来到了议事厅,稳稳地坐在座位上,等着仪萍。仪萍开门进来,道:“大太太,你找我?”大太太道:“你坐下。”仪萍坐下。大太太道:“上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没问你,陶家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仪萍道:“我说过了,我是五姨太。”大太太围着仪萍转了一圈,眼睛眯缝起来,道:“这恰恰说明你不是五姨太。”仪萍道:“哦?我不明白。”大太太冷笑道:“丫头,你这谎撒大了就不可信了。”仪萍道:“你是说我的姨太太身份是谎?还是我刚刚说的陶家大院的种种丑事是谎?”大太太道:“你是不是五姨太暂且不论,老爷六年没回来了,大宅院的事他哪里知道?”仪萍道:“是,老爷是六年没回来了,可你没感觉到,老爷虽然没在家,可这院子里,老爷却无处不在。”大太太道:“老爷无处不在?”仪萍道:“是,他无处不在。他就在你的眼前,在你的背后,在你的屋子里,在每个人的屋子里。”大太太身后墙上挂着的老爷的画像,永远神情不变地看着两个女人。大太太又冷笑道:“丫头,你不用吓唬我。我对老爷的了解比你多。”仪萍道:“哪方面?”大太太道:“我问你,刚刚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仪萍道:“当然是从老爷那儿了。”大太太哈哈大笑。仪萍道:“大太太,您笑什么?”大太太恶狠狠地道:“我笑你嫩。”仪萍不动声色地道:“哦?”大太太道:“如果你刚刚说的这大宅院里的事有一半是真的,老爷要是知道,也不会六年不回来。”仪萍也笑起来,笑得很矜持。大太太道:“你笑什么?”仪萍道:“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来吗?”大太太瞪着眼睛看着仪萍。仪萍道:“就是因为他清楚,对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还有大少爷和你做的有损陶家、有损祖宗的事情了如指掌,所以他才不回来!”大太太盯着仪萍的眼睛。仪萍道:“老爷回来做什么?你们做的事情,按家法论处,每个人都得填进井里,恐怕那口井得填满了。你说老爷怎么回来?家法是惩治个别人的,是为了维护陶家大院的规矩而杀一儆百。如果大宅院里没有了纲常,都黑了烂了,他回来就等于亲手毁了这个家,也等于毁了祖宗!你说他怎么回来?”大太太张口结舌。仪萍道:“大太太,现在你知道老爷为什么不回来了吧?知道老爷是无处不在了吧?你还怀疑我不是五姨太吗?这个家你是怎么治理的呀?是不是自己的把柄被别人攥着,不好动手呀?”大太太目瞪口呆。仪萍笑盈盈地道:“我说当家的,如果老爷没死,如果老爷真的回来了,第一个惩治的就是你呀!”大太太张了几次嘴没说出话。仪萍道:“你治家不严,你教子无方,你公报私仇,你纵容众姨太太乱了纲常家法!”大太太没路可退了,她呵斥道:“行了,你住嘴。怎么和我说话呢?你有什么权力审问我?”仪萍还是笑眯眯地摇摇头道:“唉,陶家完了,彻底败落了!”大太太道:“胡说!你胡说……”仪萍道:“我胡说?你想想,后院的那口井是陶家豪门的威严,是陶家过去辉煌鼎盛历史的见证。那口井盛满了多少条屈死的冤魂?它为什么往上冒水?为什么现在往上冒水?这是水吗?是血,是冤气,是老爷的魂灵,是所有的冤魂屈鬼们一起飘荡出来,看着陶家一步步走向败落呀,我的大太太!”大太太惊恐地看着仪萍半天,道:“我留下了你,不是让你告诉我大院里的人都干了哪些犯家规的事。那些事,虽说我没有你知道的这么多,可我也知道一些。我留下你,是因为你告诉我,陶家藏有巨财,现在你说吧,这笔巨财藏在什么地方?”仪萍道:“我告诉了你,恐怕我就活不成了。”大太太道:“为什么?”仪萍道:“这样的秘密一旦说出口,我还能保住性命吗?”大太太道:“你不说,你就能保住性命?”仪萍道:“我会说的,可是需要一种方式。”大太太道:“什么方式?”仪萍道:“要有人在场作证,得到了财宝,我要有份!”大太太道:“可以。谁来作证,你想得到多少?”仪萍道:“现在还不能谈。”大太太道:“什么时候谈?”仪萍道:“老爷的丧事办完咱们再谈。不能老爷的尸骨未寒,我们就分他的财宝吧?”大太太道:“算你还有良心!好吧,就说定了,老爷的丧事办完咱们再谈吧!”
大少爷陶书利嗜赌如命,仙台镇上的人几乎无人不知,而且还知道他逢赌必输。据说他已经输掉了陶家在马桥的印染厂,最近又输掉了乡下的五百亩良田。可是镇上却很少有人知道,陶书利其实并不是真输,他不过通过这样的障眼法,假装把马桥的印染厂和乡下的五百亩良田输给了油坊的于老板,而暗地里却把这些家产转到他自己的名头上。于老板不得不佩服陶书利的智谋,要把陶家的家产公开转到陶书利的名头上,那是不可能的,可是输了有什么办法?大太太是陶书利的娘,充其量责骂一顿或者打一顿,还能怎么样?就算受点皮肉之苦,一下赚了印染厂和五百亩良田,怎么说也是划算。早先一直担心老爷回来不好交代,如今老爷不明不白地死了,陶书利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别提有多高兴,就请了油坊的于老板吃饭,二人喝了一瓶米酒,又要了一瓶。
于老板道:“大少爷,你这招高呀,假装把印染厂和乡下的五百亩良田输给了我,私下里却转到了你的名头上。偷梁换柱,妙招儿,妙招儿!”陶书利的死党二麻子也在座,跟着一起捧:“大少爷给人一种纨绔子弟的印象,内中却是有谋之人。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呀!”于老板道:“这一来,在咱们仙台镇,论实力,大少爷不下六爷了!有厂子,有田亩,还有赌场。哎,没人知道这赌场是大少爷您的吧?”陶书利道:“除了你们两个,没人吧!”二麻子道:“大少爷做事,有心机!”于老板道:“可大少爷,在下冒昧地问一句,偷梁换柱固然是妙招,可是贵府的家法不饶人呀。不要说知道了你偷梁换柱,就是将家业输了,当家人能饶过你吗?”陶书利道:“这你就不懂了!当家人是谁?是大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