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静是下放四年后的1979年秋天,随着知青点的撤销,和全体知青一起招工进东方港务局的。 那年她二十一岁,终于成为梦寐以求的工人阶级的一员,兴奋极了。计划经济时代,修地球的农民和开机器的工人,虽说都是劳动阶级,也都是领导阶级,而且工人农民还是一家人,但实际的社会地位,却有天壤之别。
但母亲反对她当工人,要她再复习一年考大学。凌静经过两次挫折后,已经失去了信心和兴趣,她执意要进港务局。母亲在南山县的县城,港务局在东方市,东方市是地级市,下辖南山县,两地相距二三百里路,正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最终母亲拿凌静无奈何,只是更增添了对她的反感。
凌静参加文、、、、、革结束后的第一次高考,成绩只差两分而名落孙山。其实在知青点里,她的文化功底最好,只是因为担任队干部和知青的领导,怕复习功课,影响不好,就没像别人关在家里,全力复习。邱萍倒是请了病假,还把凌静母亲捎来的复习资料全都借了去,又请了一个中学老师作辅导,成绩还是比分数线差了一大截子,第二年干脆连名都没报。凌静倒是很有信心地报了名,还请了长假,决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可又因摔伤住院,失去了高考的机会。
看着同伴中许多比自己学习差的都考上了大学,凌静失落极了,痛苦极了。失落痛苦极了,人就容易走极端,于是捂上被子,大哭一场,把所有的复习资料,付之一炬。当凌静把放弃高考进城当工人的决定告诉母亲时,母亲气得大骂一通,说如果是小时候,非把她的腿砸断不行。还说几个孩子,就是她最不听大人的话,总是跟大人反着来,让人操透了心。
听了母亲的训斥,凌静虽然很痛苦,但暗自得意的是,终于可以自立了,终于可以摆脱母亲的管制了,终于可以自由选择了。是的,母亲说的不错,自己从小就不讨大人喜欢,好自作主张,常常跟大人顶嘴,对着干。她也知道大人管的严,是爱自己,但是她认为那种爱不仅不能给自己带来快乐,而且还是对自己身心的伤害。比如,她上中学时,喜欢在自己的衣服上,缝一些自制的花饰,还送给别的女孩子。母亲却大怒,说这么小的女孩子,就知道花枝招展,将来一定会招惹是非。于是就把那些花饰全都拆下来,扔在火里烧了。为此,凌静暗暗哭过好几场。有男同学来找她,也是罪大恶极的事。后来进了宣传队,母亲之所以没有干涉,是因为那时她正在学习班学习,鞭长莫及。要是知道她演《白毛女》中的喜儿,和大春跳双人舞,非气疯不可。
凌静始终想不明白,人人都夸她漂亮,夸她聪明,夸她品行好,可母亲为什么总是不高兴。
如今她招工进城,远离了母亲,真像小鸟出了笼,想飞哪里就飞哪里了。而她父亲知道后,倒没说什么,只是叮嘱她要好好干,有机会了,还是要读书的。
那时文、、、、革刚结束,到处拨乱反正,大干快上,凌静和邱萍一帮知青姐妹们还保持着下放知青的那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干劲,上班不久,就向局里递上请战书,组建了“铁姑娘装卸队”。像下放时的“铁姑娘队”一样,大家原班人马在一起,干得热火朝天,再重的活也觉不累,月月超额完成任务指标,甚至超过了男工人。于是各级先进都是她们的,成为港务局一道特殊的风景,也成为局里重点培养女干部的基地。
凌静是队长,邱萍是副队长。邱萍虽然觉得只要自己和凌静在一起,就永远比她低一档,永难超过她,实在晦气、沮丧,但又很快乐,因为凌静是她遇到的最好相处的人,名利不争,还尽让着别人。出席各级先进表彰大会,凌静都是尽可能让她去。工作两年后,局里分配一个职大名额,凌静让给了邱萍,邱萍感激不尽,临上学的头天晚上,两人睡在一张床上,聊了一夜。
这时邱萍正和一个在校大学生谈恋爱,隔三差五向凌静传递进展的情况,而这时给凌静提亲的也渐渐多了起来。凌静刚入党,是干部培养对象,自觉年龄不大,再说也没遇到可意的人,就一概拒绝。再说了,中学时那段朦胧的初恋,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心头,常常幻想,一个年青的军官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或者会收到一封厚厚的从部队寄来的信。也正因为如此,她对别的男人,提不起一点兴趣。有时甚至会想,人,为什么要结婚呢?为的是生一堆孩子,整天操心劳日吗?一个女的,为什么非要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呢?
邱萍就不是省油的灯了。她下放时,就曾和几个知青半真半假的恋爱过,进了港务局不上两年,就谈吹了五六个,其中有技术员和科长。最终敲定的,是一位副局长介绍的远房侄子。那侄子从农村中学考上了东方市的师范学院,正读大三。两人三五天见一次面,虽然谈的热火朝天,但别扭却不断。一会儿男的不理她了,一会儿她又不理男的了。一会儿因为男的在她生日那天没给她礼物生气了,一会儿又因为女的瞧不起男的乡下的父母不理女的了。一会儿女的嫌男的太不懂感情了,见了面连手都不碰一下,一会儿男的又嫌女的太爱虚荣,走在街上,跟自己太亲密了。一会儿女的嫌男的吃饭巴嗒着嘴太土气,一会儿男的嫌女的整天水果糖果不断,就是财主家也会被吃穷的。总而言之,烦恼的时候,似乎比甜蜜的时候更多。
只要有别扭,邱萍就对凌静添油加醋地大吐一通苦水。起初凌静还两头劝解,后来自己也跟着烦了起来,说:“这哪里是谈恋爱,简直是活受罪,比小孩子吵架还无聊。要谈就好好谈,不谈就散伙,你又不是缺男人,再说,缺男人也不缺这样的。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你不累死烦死才怪呢!换她凌静,情愿一辈子打光棍当尼姑,也不要这个烦心费事的劳什子。”邱萍听了直撇嘴,说:“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好吧?不信你也找个人谈试试,保证比我还黏乎”
其实凌静这时刚结束了一次短命的“恋爱”。前不久,母亲给她介绍了一位中学教师,通了三封信,就让她给“枪毙”了 。不为别的,就为的是一张信纸出现七八个错别字。还有就是第二封信竟然称她“亲爱的”,肉麻得她浑身起痒痒疙瘩,这要是再通几封信,那还不得耍流氓?你算几啊,你就知道我也“亲爱的”你吗?一定是个没心少肺、脑袋有水的家伙。什么老师,纯是误人子弟。她还把自己的看法写信告诉母亲,母亲说人家马上就提教导主任了,干部子弟,前途无量,要不是看你照片人长的俊,他才不理你这个茬呢!气得她妈说以后再也不问她的事了。找着找不着,找什么样的,自己的事自己负责吧。
自己负责就自己负责。凌静对内对外亮明自己的态度,反而少了许多麻烦,大家都知道她眼界太高,人称“港务局一枝花”,都冷眼看着,不知哪个小伙子有此艳福呢!
有一天,她搭顺路车去局里送先进材料,回来的时候,局长的司机要送她。那司机叫史东风,长相有些怪异,精瘦奇高,好像光吃长高的粮食,忘吃长宽的菜。脑袋如一头大一头小的冬瓜,两眼离得很开,看人好像爱理不理,年龄看起来也有三十好几。听说是部队转业的,驾驶技术一流。可是凌静头一次坐他的车,他就差点撞着院墙。羞得他红着脸,连问三声碰伤没有,声音颤抖着,不敢正眼看凌静,像只被猫抓住的大老鼠。
凌静“咯咯”大笑,说这算什么啊,她们整天爬上火车卸煤,从车上掉下来都是常有的事,火车突然开动时,晃得她们撞到车箱皮上,更是常有的事,难道你小车比火车还厉害?这一笑,史东风的脸更红了,红得发紫如熟猪肝,比原来的土黄色更难看,而那一头蓬乱的长发,也跟着乱抖动,好像长脖子上蹲着一只硕大无比的刺猬。
凌静想,这男人真窝囊,他老婆不知跟他如何过。还想,如若自己嫁了这样的男人,一定难过得要去上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