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刚到,史东风就打来电话,家长里短闲侃了几句后问:“是不是在跟你那发小聊天啊?”
“是又怎么样,反正不是跟你。 ”凌静和野天鹅认识不久,就忍不住告诉史东风,说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很特别的网友,如何如何优秀,如何如何投缘,就像小时一起长大的“发小”,又极像她中学时的同学。当然,其实不是的,让他不要担心。
“你要是遇到我,也会跟我这样聊的。”史东风不无醋意地说。从追凌静开始,他就暗下了学习的决心,希望能拉近和凌静的距离。最近,他也学会了上网,有时间就学打字,准备化个名跟凌静聊天,给她一个惊奇呢!
“你?哈哈哈,笑死我了。你跟我聊什么啊!懂诗懂文?会唱会跳?”
“我也读了不少书啊!”自从和凌静结婚后,史东风就发愤读书,每天读半本。职工业余初中学校毕业后,考上了高中。高中毕业后,又出国五年,加上原来当兵的经历,可谓经多见广,无论到哪里,摆龙门阵,侃山海经,没有能比过他的。还有几次,在家里偷偷写东西,在局报上,发了他写的豆腐块大小的消息,让凌静大为吃惊。
史东风还学过跳舞。八十年代末,社会上兴起跳舞热,跳舞等同于思想解放。局里每逢周末都要举行舞会,还要求人人都要学。凌静被局里专门派到市文化宫办的舞蹈训练班学过交谊舞,是局里的舞蹈教练,按理史东风“近水楼台先得月”,本该“笨鸟先飞”,可凌静只教了他一次,就让他“滚蛋”了。“你以为跳舞是开汽车啊?你简直把我当方向盘了。两口子跳舞没情调,你找别人去吧。要不找邱萍教你。”邱萍教了他三次,踩了十五次脚,跌了三次跤,裙子还扯破一个洞,最后照腚一脚,让他该上哪上哪去。
说到唱歌,史东风也作过努力。女儿买了钢琴后,天天晚上要练琴,学声乐,史东风躲在厨房里跟着哼哼叽叽。有一次凌静下班,听到屋里有“哼哼叽叽”的声音,以为史东风犯病了。开门一看,他正对着镜子唱歌呢,凌静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说从没听过史东风唱过歌,没想到唱得比哭的还要难听,练的是《病中吟》吧?
尽管婚后,凌静因为对婚姻生活的不适应,反感史东风,更因为别人的闲言碎语,以及多有优秀男士向自己示爱,使凌静对自己婚姻上的冲动以及由此带来的苦果,深深懊悔。但有时,又觉得史东风这个人还是挺不错的。虽然他无论怎么努力,也达不到自己的理想要求,更不可能成为她理想中的那个人,可是,如果现在真的遇到那个她理想中的人,她会离开他吗?史东风太善良,对她太好,她没有理由去伤害他,也不忍心去伤害他。他们之间确实没有爱情,但又确确实实存在着因婚姻而产生的一种不弃不离的感情,这种感情已经缔结了二十多年,哪里会说断就断呢?再说了,她那样的身份地位,离了婚,还不被流言蜚语的唾沫星子淹死啊!
史东风善解人意,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凌静和他的结合,实在太不公平,所以多次认真地跟她谈过分手的事。那时她三十出头,成人大学本科刚毕业,提拔为局团委书记,成为局里的头面人物,迎来送往,风头出尽,仕途无量。而史东风却一直是小车班的副班长,司机的地位,大不如以前风光,与凌静相比,越发自惭形秽。于是史东风背对着凌静,边切菜边说:“你看,我们过的,夫妻不像夫妻,我倒无所谓,有你在一起,怎么着,都知足了。但你不该过这样的日子,你该找个文化人,找个有头有脸的人。要不,咱就离了吧?”一席话,说得凌静大哭了一场,捶着他的胸说:“要是离,当初就不该嫁给你。现在还说什么说,好好过日子就行。你说的人,上哪里去找。就是有,就一定能过好日子啊!”
说了几次,都被凌静连哭带骂顶了回去。史东风感动得暗暗掉了许多泪水,发誓要好好对待凌静。
“你读了多少书我还不知吗?”凌静用不屑的语气说。看到史东风很兴奋,就知他一定喝酒了,“你一定又喝多酒了?”
“小青年有酒就叫我,听我侃大山。”
“那你要少喝,都是五十大几的人了,还要开车。”
“开车没事,见我出过一次事吗?”
“就见过一次,一头撞在院墙上。”
“嘿嘿,那还不是为了你。当时一心只在你身上,油门就加大了。”
“现在一心不在我身了啦?”
“更在啊,不过和那时不一样,开车更谨慎了。”
“你老娘最近身体不太好,老念叨你,有空回来看看。”史东风虽然在家排行老三,却把父母接到身边过,因为父母谁都不跟,就认准了凌静是个孝顺的好儿媳。凌静毫无怨言,在自家对面的一楼租了一小套给他们住,还雇了一个保姆,只要有时间,每天去看望一次。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凌静带到医院去看,老人们逢人就夸她比亲闺女还好。
“嘿嘿,有你看护就行了,比我还顶用。”
“没见过这样的儿,哼!没事就挂了。”
挂上电话,不一会,女儿来电话了。女儿很兴奋地谈她导师如何有名气,说研究生真值得上,说不定毕业了还要考博呢。
女儿的变化让凌静既吃惊又高兴,她太像当年的自己了——那个充满了激情、怀有着远大理想的高中女生。看女儿如此争气,想想为培养女儿受的那些苦,觉得很值。其实女儿不就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吗?女儿不就是自己的翻版吗?女儿的成功不就是自己的成功吗?每当凌静为婚姻的不如意而心理不平衡时,就会拿女儿来安慰自己。女儿的成功,不也是婚姻的成功吗!如果女儿不争气,那才是人生的彻底失败呢!
女儿史雅无论长相还是才华,都比得上当年的凌静。因为时代不同,人生舞台有了不可比的自由度,那些优点,越发显得突出而引人注目了。女儿上中学时,就有许多男同学追捧,其中一个男生叫方海,是他们班长,方方面面,极像当年罗宾般优秀,只是生性太过腼腆。他父亲是局总工程师,母亲是幼儿园园长,和凌静很熟,从小看着史雅长大,不知在凌静面前,表露过多少次,说喜欢她女儿。方海常来她家做作业,不时送女儿小礼物,但女儿始终对她没兴趣,嫌他没有阳刚之气。后来方海考上了名牌大学,给女儿写信,女儿不回。放假了,请女儿吃饭喝咖啡,女儿带上一大帮好朋友,吃完一轰而散,不给他留一点想法。时间长了,就不大来往了。去年暑假,方海带了女朋友回来,竟然也是音乐学院毕业的漂亮女生,还专门请女儿吃饭。女儿在饭桌上,和那女孩唇枪舌剑,大谈专业知识,始终占据上风头,听得方海目瞪口呆。
女儿回到家,余兴未尽地对凌静说:“那个方海还想显摆,也不看看,野路子的能跟名牌科班的较量吗!真是螳螂挡车,不自量力。”原来方海的女朋友是普通大专学校音乐专业的,而且是因为分数不够,花了巨款上的学。父亲是老板,很有钱。方海的父亲不是太满意,方海心里也不是太悦乎,但因为和史雅有着某些方面的相似,心理上便有着某种满足。这次本想让史雅受些刺激,没想到铩羽而归,女朋友还因此气得两天不理他,说有意拿他的老情人来羞辱她。
凌静很喜欢方海,曾和方海的母亲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要是他们两家能做亲家就好了。但她和女儿提了几次,都被女儿顶了回去,说:“别样样都让我跟你当年一样!你们那个年代的人,懂得什么叫爱情,什么叫自由?我的事,我做主!”女儿上了大学以后,谈过三五个,有硕士、博士、**,全是同学们介绍的,最后一一枪毙。对个人的事,女儿不急,凌静就更不着急了,她怕就怕女儿急三赶四找上一个,学业工作都没着落,将来不定怎样变化。早早定下来,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别人的不负责。当然,如果是方海,那就是另一说了,因为他们两家太了解了。何况,凌静心里,还有一段“发小”和“中学”情结,她真不明白,女儿为什么恰恰对段青梅竹马情缘不当回事。
/> 在名牌大学里深造了几年,课余参加了不少演艺策划活动,又有专业知识,加上天生的灵牙利嘴,就像史东风在凌静面前总是甘败下风一样,凌静在女儿面前,越来越只有听的份了。
凌静忍不住向女儿聊起了她的网友野天鹅。有好几次,她都想告诉女儿,野天鹅就是她中学时的同学罗宾,想听听女儿的看法。但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你得有个网友聊聊,就是网恋也不错,跟我爸实在没说头。你常年一个人在家太可怜,我都不明白你怎么能受得下去的。”
“这丫头,什么网恋不网恋的,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就是找个人说说话。只是没想到,聊得这么投机,好像小时一起长大似的,这网络太神奇了。”
“老妈,我看你打电话,超不过三句,就要提野天鹅,还说不是网恋,这明显是到了网恋中期了。怎么样,网恋的感觉不错吧?你这一生怎么也得恋一次吧?”
“怎么这样跟大人说话啊,没大没小。只不过是网友而已,只是他很有水平,还很有艺术天赋,说话又幽默,这样的人,极少遇到的。”
“好好好,就是网友,而且是一般的网友。既然极少遇到,你就好好谈吧。”
“还用你教我啊。你怎么样,个人的事。”
“现在不谈,先把书读出来再说。还怕找不到吗!”
“如果遇到合适的,别放过就是了。二十四五岁了,稍不留神,就奔三了,到那时,想找好的可就难了。”
“再不好找,我也不会找我爸那样的,你放心好了。”
“你爸怎么了,哼,说不定更差呢!”
“更差也不怕,不合适就离,有什么了不得的?像你。谁能保证找一个就一定要过上一辈子。”
“现在的年轻人啊,思想真开通,不是我们那时候了。”
“那是,社会在进步,都像你们那样,这世界还不退回到原始社会去。”
“也不能这么说吧?你要是处在我们那年代,也还不是那样?好好珍惜现在吧。”
“放心,不让你失望就是了。我就知道你的心思,呵呵。”
“臭丫头,知道就好,没事早点休息。”
“是了是了。”
放下电话,凌静自顾笑了起来,心想,这就是网上整天炒作的80后吧?和他们的确有代沟,但又不能不服他们的人生态度和自信心。虽然自己没有出生在这个时代,拥有更多人生选择的自由,但却赶上了这个年代。野天鹅说“人生五十才开始”,她为什么不可以开始新的人生呢?
夜里凌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骑在一匹白马上,在草原上狂奔。她紧紧搂住白马的脖颈,柔软的鬃毛贴在脸上,有异样的快感。白马突然飞腾起来,她搂得更紧。不一会儿,白马变成了一只黑色的野天鹅,在湛蓝的天空上,越飞越远。她感到兴奋又紧张,低头朝下一看,下面是无边无际的波涛汹涌的大海,吓得她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