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坛是个人,骨架很大人很瘦,不像一个坛。
老坛吃饱了力气很大。
打西河子水库,老坛能一个人拉车上坝,拉的土和两个人一样多。有领导来参观,指挥部就让老坛吃一顿饱饭。等参观的人来到坝上,就让老坛拉车上坝。
土从半面坡地上取来,先下一段坡。老坛的板车上插着一面小红旗,迎风猎猎,很鲜艳很招眼。坡很陡,老坛一路喊着闪开闪开,高高扬起车把,左脚一点,右脚一点,如飞一样下到坡度。又借着力,压下车把往坝上窜,窜到坝坡上,离坝顶只有几步。老坛躬下身子,脸几乎擦着坡,嘴里连连发喊,喊一声,挣一步,挣到坝顶,猛一扬,一车土就扣在坝上。
参观的人来到老坛面前,有的拍老坛的肩,也有人和老坛握手。老坛对握手很认真,常常握得人家手指拢起来,甩一阵才分得开。有一次是一位女领导,老坛也一如既往的认真。女领导茄子般的笑脸就成了苦瓜。
吃晚饭的时候,一个队同来的民工们说,老坛今晚有吃处了,把老坛那份分了吃了。老坛笑笑地说,分吧分吧。打水库,各个队开各个队的伙食,指挥部开指挥部的伙食。按惯例,有领导看了老坛上坝,指挥部还会叫老坛去吃晚饭。但这天吃饭的时候,女领导的手还在疼,都有些握不住筷子。指挥部的人和领导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或茄子,不敢来叫老坛。
等到天黑,老坛有些心慌,站到坡上看。队长走近了说,还好给你留了锅底子,去吃了吧。老坛说,说好了的,他们来叫。队长说,他们忘了。老坛说,吃饭的事,怎么能忘?还是跟着队长进了工棚,把锅底子刮了又刮。
改天遇到指挥部的人,老坛就说,那天说好了来叫的。指挥部的人说,唉呀,忘了忘了,下一回给补上。老坛就等着下一回补。
等着等着,打了一半的西河子水库不打了,说是水位低,打也白打。老坛说,管他低不低,打了两年,再两年也就打起来了。
但没人依老坛说,说声不打,指挥部就撤到老青山,打老青山水库。老青山水库老坛的队不受益,就没有派工。
老坛家里就一只锅,两只碗。老坛和老娘过日子。老坛做活回家,老娘把饭食煮好了,舀一碗递给老坛,老坛呼噜呼噜吃完了,把碗递给老娘。老娘再给他舀,就听见锅底子响。老娘还没吃呢。老坛说,明日多煮点。老娘说,就一坛子面了。老坛说,一坛子就一坛子,吃就吃个饱。打水库,公社给每人一天补助一斤粮,队上再拉去些瓜豆,一煮一大锅,一人两大碗,汤汤水水,好歹能饱。隔三叉五,老坛还能在指挥部吃一顿真正的饱饭,饭是饭,菜是菜,菜里还见油荤。生生把肚子吃大了。老娘说,天青日子长呢。老坛说,管他天青天绿,有就尽饱吃,吃饱了再说。老娘叹口气,说,粮吃完了,日子就短了。
离秋粮上来还有十天半月,老娘就病倒了。老娘把剩下的粮食分成十来份,放在老坛看得见的地方。老坛收工回来自己做饭吃,一份粮放在锅里,实在是少。老坛看看躺在床上的老娘,也只拿一份。
总算要上秋粮了,老娘让老坛把队长叫家里来。队长来了,老娘已经说不出话,只把眼珠子转。队长叹了口气,走了。老坛把粮食分回来,没加糠菜,煮了净面的粥叫娘,娘不语,俯了身看,老娘已经落气了。老坛哭了。队长又来了,老坛说,早不落气,晚不落气,偏偏分回粮来,倒落气了。队长说,你球事不晓。老娘留这口气,就是给你留一份口粮。那时分粮,人头七,工分三。老坛哭得天塌。收敛的时候,老坛在老娘的棺里,放了一只碗,盛着白面。
一口锅一只碗。老坛一个人过日子。过日子又叫逃生活,老坛一个人逃生活。舀一瓢水在锅里,再舀一碗面。煮着煮着,香味升起来,真扑鼻子。再看锅里,就觉着少了。加上一碗水,又觉得稀了。就加一碗面,觉得又稠了。再加一碗水,煮起满满一大锅,扑图扑图冒泡。吃了一碗两碗,觉着费事,端起锅子吃,肚子饱了,逼出一身的虚汗。肚子饱着,人就好过,老坛觉得逃生活不难。
吃饱了,老坛做活狠,大家伙齐头挖田,老坛的墒子有别人两个宽。奸狡的女人就喜欢挨着老坛做活。老坛左边捎一锄头,右边捎一锄头,帮她们省下些力气。做一天的活下来,男人记十分工,女人记八分。队长眼贼,说,老坛记十二分,傍老坛的,一人减一分。女人叫起来,同工不同酬,要搞小包工啊。队长不敢搞小包工,还是给老坛记十分工。
日子一天天过,离小春上来还有一个月,老坛知道什么叫天青日子长了。装粮的坛子十个空了九个半。想起老娘在世的日子,老坛心里也空空的。算着日子,学老娘把粮食分成小份,一次煮一份。看着实在太少,老坛加一碗水,还少,再加一碗水。煮得只翻水花,不见冒个泡。
几天下来,老坛又瘦了一圈,骨架显得越发的大,越不像一个坛。
队长说,要饿死人了。称十斤面,又舀了些糠,给老坛送去。叫会计记上账,某年某月某日,老坛借粮十斤。会计问,糠几斤?队长说,糠球斤。会计当真就在粮十斤后面添上个糠:球斤。队长把眼睛贴在账本上,又贴在会计脸上,你还真记?会计说,你说不记么就不记,还球斤。队长就笑,会计也笑,边笑边把糠球斤涂掉。
队长给老坛送粮去,说,饿死你个老坛,省老子的心。
老坛说,我又不饿。
队长慌了,摸着老坛的脑门,说,你不饿?
老坛说,我只是想吃。
队长说,想吃不就是饿?
老坛说,饿是饿,想吃是想吃。
队长拎着粮食转身,说,想吃就给你送吃的,还不把天吃塌了。走两步,又站下,村东头那个要饭女人,你想不想和她睡。
老坛说,不想。就是想吃。
队长大喜,你明明就是饿,饿了才什么也不想。队长放下粮食,转身走人。听到老坛问,西河子水库真不打了?
队长说,水位低,打也白打。
老坛说,打了两年,不打更白打。
队长说,白打不白打,由不得你。指挥部吃了几顿饱饭,你就管起打水库了?
老坛笑得大了嘴,说,打青山水库,轮着哪个插小红旗了?指挥部的饭,饭是饭,菜是菜,菜里见油星。便宜舅子了。老坛砸砸嘴,我不是饿,就是想吃。
队长走球了不理老坛。
再一次老坛送粮食,队长说,最后一次了啊,要吃到麦子收上来。可是天一直下雨,晴不起来。麦子熟在地里不敢收,收上来没有晒场,堆几天就发霉长芽了。一村子的人都心慌慌的。队长张罗着要去买几口大锅,再阴下去,就只有收上来,拿锅炒干。时间长收不上来,倒在地里也发芽。
没等锅买回来,忽然间天就晴了。队长站在高台子喊:
明日开镰啦——
队长当队长有些年头了,中气足得很,一个村的人都听得见。但一村的人还是挨户传,传到老坛屋里,老坛应一声,忽隆推开邻家的门,放开声吼,明日开镰。吼得人家屋梁上往下掉灰。
收小春比大春还忙,叫双抢,抢收抢种。这里才收上来,那里就要种下去。再加上开春的日子没有定数,兔晴狗阴的,不定还来场雹子??????都不敢往下想,一村的人都在地里忙活。男人在前面割,女人在后面捆,老人娃娃跟在屁股后头拾掉穗。不时直一直腰,乘机搓几粒麦子放嘴里,叫找个嚼头。为不耽误时间,队上供一顿晌午。拿去年的老面,做碗大的粑粑。男劳力一人两个,女劳力一人一个。有女人吃着粑粑喊,同工同酬啊。自家男人就过去酬她一个大巴掌。边酬边骂,X嘴痒,恁大个粑粑还塞不住。
粑粑吃在肚子里实在。老坛显本事,他的镰刀比别人的长半尺。一揽一片,一刀就够捆一个麦捆子。只听得刷刷声响,身后头得跟上两三个人捆。
队上的场院里,也连夜的热闹。会计搬出桌子,头上吊一盏马灯。马灯下算盘珠子响,声声撞着人心。队长反就悠闲了,一屁股坐去半面桌子,撕了纸裹烟吃,女人们说悄悄话,说队长吃烟的样子有点像个干部哩。村里的男人不这样吃烟的。
叫到老坛的名字了,会计把去年的帐本子找出来,说,还欠着好几次粮哩。帐本翻来翻去,找不到老坛欠粮的页码。再一页一页仔细瞧,瞧出一个纸边,一声就叫起来,哪个贼大胆,撕了帐本子。队长跳下桌子,也大骂,哪个日天的胆子,敢撕帐本子?忽然想起嘴里的烟卷,拍了一下脑壳,拉着会计说,莫骂了莫骂了,贼捣我脑壳了,刚才叫我裹烟吃掉了。
队长叫过老坛,你给记得我给你送过几次粮食?
老坛说,记得呢记得呢,一边说一边张开指头数数。
队长说,你记得个球。我都记不得了。你记得?
老坛不敢再说话。
队长说,都记不得,怎么扣?你说咋个办?
老坛搓其手,不晓得要咋个办。
队长说,扣多了,饿死个你。你说咋个办?
老坛更搓其手,更不晓得要咋个办。
队长说,算你运气好,欠帐也叫我撕了裹烟吃掉了。扣不成你了。你记住,这些粮要吃到大秋上来。可不敢尽饱吃。去年你老娘挣一口气,为你挣民一份粮,也不够你吃的。队长后一句话,声音有些大,场上的人都听见了。心软些的女人,眼睛就些湿湿的。
说到老娘,老坛鼻子有些酸。赶紧攒紧了口袋,离开场子。
第二天,队长要去公社报公粮。路过老坛家,队长进去了,想看老坛咋个整的早饭。只见一口大锅,稀稀的面汤,翻着水花儿,不冒一个泡。队长从包里掏出三个碗大的粑粑,是昨天晌午剩下的。队长说,你不要留,今天不要你省,一年到头,你吃顿饱饭。说着,把粑粑一块一块撕开,放进锅里。
出了门,队长小声骂了一句:狗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