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生还真忘了叫花的事。县上没骗人,真的增加了化肥量。但有了化肥条子,却没有化肥。供销社的人说,要想早点拿到货,就自己去县里的化肥厂提货。和会计去到化肥厂,两个人吓一跳,连人带车一直排到大门外的公路上。走到前面去看,传送带上,出来一包,搬上车一包。没办法,就和会计去后面排队。化肥款分成两份,一个人身上捆一份。足足等了五天,这天挨晚了才把化肥弄回来。回到家倒头睡过一觉,才起来吃晚饭,水仙说,老坛来过两次呢,也没说什么,就走了。庆生这才想起叫花的事。心想是有些天了。放了碗,往老坛家里来。
趴在院墙外看了一眼,柴草棚里不见了叫花。心里有些疑惑,老坛是收了她了,还是她自己走了。没有他的话,老坛是不会撵她走的。想喊门,又恁个晚了。于是自己拉开柴门进了院子,老坛屋里倒是还亮着灯。贴着房门听,听见屋里老坛喊声连连,以为老坛做拉车上坝的梦,喊一声,挣一步。但又不像,门缝里看去,那灯光一晃又一晃。心里半是奇怪,半是作崇。于是绕到一旁,从柴草棚爬上窗墙。这下听得仔细,除了老坛的叫喊,还有那嘤嘤哦哦的喘息,细细溜溜,若有若无。想听得真些,那声音却又没了。想走人呢,那声音又往耳朵里钻。和水仙天啊地啊的叫喊大不相同。想起水仙说的,女人和女人,哪里都一样,哪里又都不一样。眼前又晃过一阵白,身上燥热,就想去看更仔细些,如老万说,那一条白生生的身子。不想脚下把根木头踩折了,身子滑下来,却又撞响了窗下的一口破铁锅。
听到屋里女人喊了一声,贼。庆生连忙爬起来就往外跑,本来这样是跑得掉的,跑了几步,发现脚上少了只鞋,可不能把鞋留在老坛窗墙下,又往回摸索着找鞋,鞋没找到,却听到老坛拔门销的声音,这下慌了,连滚带爬钻进柴草棚。
老坛穿上裤子,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就把门开了,嘴里骂着,贼 日的贼,偷到老子院子里来。边说边往院子里走。庆生也顾不得头脸,摸到柴草棚里一堆物件,知道正是叫花平身上的那些破烂,扯起来就往自己身上遮盖。又过了一小会,女人也出来了。和老坛往柴草棚走来。显然是走得近了,庆生看不见,却听到女人吸了吸鼻子,说,哪里来的贼,是条狗吧?
老坛说,村里的狗,不进别家院子的。
女人又说,是头猪吧?
老坛说,猪又不会爬墙。
女人说,是只猫吧。
老坛说,猫能弄出恁大的响?
女人说,就是猫了,猫本事大。爬高上低,回屋吧,就算是个贼,院里也没什么好偷。
老坛说,要是个贼,我折了他的腿杆子喂狗。
女人接了口说,贼啊贼,听到了没,要折你腿杆子喂狗呢。
女人这话,逗得老坛发笑。老坛说,贼听了,尿裤子呢。女人说,不定贼听了,咬牙恨着呢。老坛说,他个贼他还敢恨。女人说,贼也是个人,是人就有喜欢,有恨。
老坛说,噫,你倒是会说话。想想又说,我去拿电筒,瞧瞧是不是个贼。庆生躲在那堆破烂里,果然正恨得咬牙。听到老坛这话,不由得叫苦连连。他知道老坛还真有手电筒。那是在水库工地上,晚上守夜指挥部发的。后来他说是弄丢了,庆生晓得是他喜欢,藏起来了,当时也不说破,反正占的是指挥部的便宜。偏偏就没想过,这会老坛要拿来照把自己当贼照。正想着,与其让老坛把手电筒照在这堆破烂上,再拎贼一样把自己拎出来。不如自己站出去,看他老坛如何折自己的腿杆子。却又听得女人说冷,又说就算是个贼,也是恁可怜的贼,才会偷到这里来。连哄带骗拉着老坛回了屋。
庆生心里疑惑,却不顾不得多想,乘机钻出柴草棚,果然如贼一般溜出老坛的院子。这生人可没这般狼狈过,咬牙切齿地骂,狗 日的老坛,老子才折你腿杆子,老子折你腿杆子喂狼。老子明天叫你钻狗窝。有个叫花睡觉,稀奇了你个狗 日的。老子明天就把她撵走。你狗 日说了不要的。骂着骂着,忽然又叫起苦来,一只鞋,还在老坛窗墙下面。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庆生在副队长前去喊工,说是先去整路,下了雨,那路马车进不来了,化肥不能堆在路边着雨。副队长听到庆生在喊工,忙不颠颠地跑出来,带着大家去修路。还说庆生,修路你说一声,那里要你起恁早。
庆生来到老坛家,一进院子,见了那个女人,庆生也怔了怔。世上女子,干净了就都好看。再去想那叫花的模样,却是想不出来。还是端起队长的架子,庆生开始说话了,老坛是个好人,你要想和他过,就好生过。队上自然会分你人头的粮。老坛能吃,也能做,一个顶两个。吃也顶两个,做也顶两个,你不能由着他吃。要是由着他吃??????一
庆生嘴里说着,人却在院子里转圈,可是院子里物事依旧,独不见自己的鞋。
你如果任由他吃,再多也不够他吃的……日了鬼了。
什么鬼了?女人问。女人知道队长的好,说的话,对老坛是好,对她也是好,队长的话,都认真往心里记,最后这句却没听清。
院子里的鬼。庆生没好气,说了这句话就走了。
队长走了,女人知道队长那是句骂人的话,也就知道那鞋就是队长昨晚拉下的。
昨晚,她只是猜,她隐隐闻到香烟的味道。这一个村里的男人,只有队长身上有香烟的味道。这个味道,她以前在另一个男人身上闻过。忽地就红了脸,昨晚,自己光光的身子,嘤嘤的叫唤,当真是都落在队长眼里耳里。想要着恼,却也恼不起来。反去自己那堆破烂里,翻出一个包,打开,找出剪刀,布块,针线等物件,比着那只鞋,剪出一个鞋样。
不知从何年起,那道安妃娘娘洗浴过的河湾被叫做了娘子湾。本来好像是叫娘娘湾的,岁月久远,就叫成了娘子湾了。好像叫娘子湾,比娘娘湾更多了些人情味。娘子湾的的岸边,果然立着两块石头,它们都叫将军石,靠河近的一块叫大将军,远一点的一块叫二将军。二将军后面还有些大大小小的白色石头,有些散乱,不像一支令出禁止的御林军马。人们说,那是因为要给过往的村民让路,有的往左边闪,有的往右边站,所以就成了这个样子。
在七月初九的这天,这些石头上会铺满衣物,大多青黑,但也少有红绿。因此,从颜色上,很难说不是娘娘的丝罗。但从质地上却看得明白,大多是些粗棉陋布。少有那几许红绿,却是几件灯芯绒外衣。其中有件粉红,那肯定是花子的。村里只有花子有此一件。其它的红,要么正红,要么紫红。水仙的那件,就是紫红。因此,水仙眼红花子那件粉红。
水仙说,花子,你换不换。我这件比你的新。
花子说,换呢换呢。
水仙果然就穿上花子的粉红,不大不小,像是比着做的。就去看花子的身子,又看自己,分不出哪个更白些。又不能叫了别人来帮着比。花子看到水仙盯着自己身上看,就往河里走,慢慢地,一个身子就没在水里了。女人们也纷纷往河里走。
这是这个村的一个习俗,叫过七九。女人们都要来河湾里洗浴。花子是头一回过七九。虽然,她并不是第一次在这条河湾里洗浴。但只有过过七九,她才是这个村里的女人。
也不知道谁说的,日子好过日子短。不管谁说的了,老坛现在算是知道这味了。天气好,雨水足,今年的化肥又比往年多了一点,田地里的庄稼转过青来,就发疯般地长,拔节,吐穗,扬花,眼看就要开镰。公社已经通知下来,只要大春上了场,去老青山水库的人马随即动身。
顺顺当当的事,庆生却遇到了一个小小的麻烦,老坛忽然说他不想去了,那小红旗,哪个舅子愿插就让舅子去插好了。本来这也不是件事,他不去就不去,队上男劳力有的是,一个队去的人也不多。可偏偏公社专门给庆生捎了话,老坛非去不可。是县上领导点他的将,要他一个人拉车上坝。庆生就不明白了,恁大的领导,怎么就盯上老坛了呢?
不明白归不明白,庆生还是往老坛家里来。更让庆生恼火的是,老坛说,要他去,他有一个条件。庆生一下跳起来。敢讲条件了你,狗 日的你老坛,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