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六指,拇指或小指外侧多出一节边角废料。 没什么用,一不小心,还往往比别人多点小疼小痛。小疼小痛也就算了,它把你名字都改了,无论爹娘给你起再好听的名字。姓乔,你乔小六,姓毛,你毛小六。大了老了,乔老六,毛老六。死了,人手一指,那,老六的坟。
队上也有个六指,但和别的六指不同。别的六指是多,他是比别人少,这一少就不好算了,怎么个少法?好算,少四个。
还是打西河子水库的时候,放炮起土,放了一哑炮。哑炮是个大麻烦,也可能永远都不再响,就这么腐了朽了化成土了。也可能什么时候它就轰的一声。所以,指挥部有规定,有哑炮一定要排。
“轰”“轰”“轰”“轰”??????
炮声都响过了,指挥部的安全员跑过来,对庆生说,是你们少响一炮,这个赫鲁 晓夫今天就得排掉。赫鲁晓夫就是定时炸弹。报纸上、文件里三天两头点名。昨天台上的人还再说,谁谁谁是新的赫鲁晓夫,一觉醒来,就成了更新的赫鲁晓夫了。指挥部的人天天学文件看报纸,哑炮就这么叫起来。
庆生说心里有些慌,嘴是还是说,再等等吧。安全员看庆生一眼,干脆把表从手腕上摘下来,放在手掌上看着,庆生也偏过头去看。队上的民工也都围过来,看着表上的秒针“嚓”“嚓”“嚓”走。一圈两圈,整整走了十圈。安全员说,肯定哑了。再等,天黑了还不好排。
民工们不再看表,也不看队长,看旺发。庆生也看着旺发。这个炮是旺发装的药。平常,都是谁装的药哑了谁就去排。不是规矩的规矩,但旺发从来没排过哑炮,心里害怕,小腿就开始抖了起来。
旺发还是小伙子,腊月底就要娶媳妇,乡下人,腊月大喜迎新年,是个习惯。算下来没几天了。大家就拿旺发取笑:小腿抖不管用,不如把**取下来挂在工棚里,就是哑炮响了,**也还是好好的,不耽误娶媳妇。
有人说不行,工棚连个门都没有,万一钻进条狗,叼去吃了。难道让狗抵旺发娶媳妇。
有人就把话扯开了,问,人吃了狗肾补**,狗吃了人**是不是也补狗肾?
说到狗肾,大家都想起上个月的一个笑话。炮响的时候,一条不知哪里的狗正好跑到炮位上,结果被炸死了。按惯例,狗死在哪家的炮位上归哪家。这狗正好死在庆生他们队的炮位上,大家欢天喜地把狗弄回来剥皮煮了。
狗肉香啊,第二天下工的时候,大家走在路上就闻到了香味。有多少日子不说没闻到肉味,锅里就是油星也漂不起来。回到工棚,做饭的老亮当着大家的面把锅盖一揭,大家争先恐后把都把筷子在锅里捞。捞什么?狗肾,头挤头,人挨人,筷子绊筷子,捞了半天,狗肾的影子都不见,大家有意见了。都拿眼睛看老亮。都认为他已经悄悄把狗肾捞了吃了,这就不对了。乡下人有乡下人的规矩,干活的先抬碗,做饭的后动筷。老亮你这样做犯规矩啊,何况一条狗就一条狗肾,你这也太犯的大了。
老亮摇头,说,锅盖我是当你们的面揭开的,在你们回来揭锅盖之前,我把狗肉放锅里,加了水,放了盐,上了火,我就没揭开过,不然,狗肉能有这么香?
大家奇怪,那狗肾呢?
狗肾有脚吗?
就算狗肾有脚,它还得有手,它得有手揭开锅盖。
老亮笑了,狗肾没脚也没手,手脚在你们身子上呢。说着,把锅盖翻开了,大家一看,笑翻了天。原来狗 日的老亮用线把狗肾拴在锅盖上了。云南十怪里有一怪,草帽当锅盖。说的是云南的锅盖和别的地方的锅盖不一样,用苇草编出来,形似锅盖,老亮揭锅盖的时候,大家的都只顾了把眼睛瞄都会锅里,就没人去想那狗肾会拴在锅盖上。
工地上都是青壮年男人,平常没事,就说些男女间的事。尤其是已经娶了媳妇的,就特别喜欢拿没娶媳妇的毛头找乐子。
大家也不过是说着好玩,但旺发越听越发害怕,不仅腿抖,整个人都筛起糠来。其实,大家所以这么说笑,是因为排哑炮虽然危险,但也远不到谈虎色谈的份。工地用的雷 管,是附近一个叫**一三的兵工厂无偿支援的,既然无偿,质量就不是很好,时不时会有哑炮,但排哑炮从来没发生过意外。
天看着就要黑下来,庆生的脸也跟着黑下来,这以前,谁都不知道旺发是这么个拉稀的货色。排哑炮是个胆大心细的活,旺发这份怂样,就是没事也要整出事来。但是,排哑炮这样的事,庆生身为队长,也不能安排谁去替他排。
这时候六指说话了,六指说,旺发,哑炮我帮你排。媳妇我也替你娶。干不干?旺发脸色发白,又怕又气,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六指就笑了,算了,娶媳妇还是你娶,你记着给我买包好烟吃,春城,就行。六指和旺发算是表兄弟,六指大旺发几岁,也算是关照旺发的意思。旺发当然就点了头。
当然六指说话的时候还不能叫他六指,不过没关系,哑炮一响,他就成了六指,前后也就是十几分钟的事。哑炮没响之前,大家还说他划得来,狗 日的想吃春城呢,比队长还高级。当然高级,春城三毛七,金沙江二毛八,这九分钱不是白贵的,春城内包的防潮纸是锡铂纸,金沙江是沥青纸。这档次就完全不一样了。
平时,庆生也只吃金沙江,没到吃春城的水平。庆生吃纸烟的时候,六指只能看。队长是不给他们传烟的。队长抽出一支,在烟盒上敲两到三下,然后用舌尖从左到右轻轻舔一下,顺势叼在嘴里,擦着一棵火柴拢在手心里,点燃,吸出嘶嘶的声音。六指也想这么来一下。自己掏钱去买一包来吃,也不是就买不起。但你不能经常吃,说明你就还不到那个份。不正好有句话,捏着**充六指,你能充得了一辈子?充不了不如不充。但赢来的就不一样了,赢来的你就可以充一充,传开来还是一段佳话。
六指排过哑炮,因此很有经验,他整个人趴在下坡,远远伸出两只手一点点往外刨土,已经刨到可以摸到**了。本来,如果**没有拆散,还是完整的一条放在洞里,他就可以抓住**轻轻拉出来,那样动不着雷 管。可那天旺发偏偏埋的是散药,六指只好去拔导火线。事后六指说,他一拔导火线,就知道坏了,没等手缩回来,一阵风把他撩开了。它响都没响,六指一直觉得奇怪。只有旺发说,响了,比平常都响。六指不知道,他排哑炮的时候,旺发尽管大小腿都还在抖,但他却跟在六指的身后不远处,找了个坎伏了下来。因为离得近,他觉得那炮就在耳朵边响。炮一响,不见了六指,旺发居然腿也不软手也不抖,他把六指从土里刨出来。然后一路背到指挥部,不要别人换他。
六指后来吃到了包锡纸的春城烟,整整一包。但已经不可能再有庆生的作派。他的两个拇指和两个食指全没了。只能用中指和无名指夹烟。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吃法,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更让他觉得没意思的,当然不止是吃烟。剩下手指虽然还是多数,但远没有被炸掉的少数管用。何况,剩下的说是多数,也只是从数量上说。他剩下三个手指一般长短,也就是说,那一阵风在刮走他的拇指和食指的时候,也顺带把中指和无名指削掉了一节。若是拼凑起来算,他这个六指还有点不够格。更让人窝囊的是,哑炮响了,大家说起来,都觉得为一包春城烟,不值。一件事球了,一个人就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