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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灯芯绒(一)
    看着麦花坐在地上哭。 庆生扬扬下巴,让水仙拉她起来。水仙装没看见,庆生又不能当着水仙的面去拉,从衣服口袋里摸出烟来,蹲在自家院子里吃起来。大队开会如果不管晚饭,散会的时候会从购销点拿几包烟,给队长们一人发一包。大队没资格给队长们发误工补贴,就用这个办法代替。
    麦花哭过几声,本来也就是哭个样子,看见庆生吃起烟来,不晓得又从哪里生出一股气,伸手把烟从庆生嘴里夺下来,扔在地上,用脚搓成烟末。
    庆生点点头,算是明白。那六指就是为了吃包春城烟,成了六指。所以,麦花见不得他吃纸烟。
    哭什么呢?庆生也不绕弯,直截了当地说,我又没硬要他去,我说了自愿。
    麦花跳起来,你不给他派工,他不自愿不也得自愿?
    庆生说,我说了不给他派工?我只是叫他不要再跟娃娃们争那一铲两铲牛粪。我拿棍子抽那些娃娃呢。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麦花无话,说,好,你说的自愿。咱不自愿。
    庆生说,你不自愿就不自愿。自然有人愿意去。到时候你别悔肠子。
    麦花噫了一声,跟在人屁股后头捡人屎,也倒是个稀罕事。我要悔肠子,日头从西边出来,那才更稀奇呢。
    庆生说,本来只是随便问他一声。还没来得及说呢,去的人,队上一天补助一斤米。
    麦花哼一声。没接话。
    庆生又说,南瓜洋芋自己去队房挑,挑上去做菜做饭随他。
    麦花又哼了一声,还是没接话。这就点好处?这也就和别人上水库差不多。谁愿去谁去。
    庆生狠狠心,又说,这是给自己队上干活,不是派水库工,一天再给两角钱,现钱。一个月一结。
    麦花这回没再哼。肚子里算开小帐。除了省下在家的一份吃食,一个月一结,一个月还能拿六块钱?天上掉银子?掉银子也不去,跟在人后头捡人屎,掉金子也不去。谁愿去谁去。
    庆生看了麦花一眼,又掏出烟来,想想又舍不得吃,装回包里去。自己卷了一支叼在嘴上,擦着火,却突然想起一件事,顾不上点烟,扔了火柴,两只手在衣袋和裤包里乱掏一气。
    水仙问,啥东西弄丢了?
    庆生不回话,还是乱掏,有些着急的样子。
    水仙知道庆生真丢东西了,又问,你倒是吭个声啊,到底丢了哈东西?要紧不要紧?
    庆生这下不掏包了,反而不是很当回事的说,没什么要紧,就几尺灯芯绒票。
    水仙和麦花同时叫了一声,啥?灯芯绒票?几尺?
    庆生做回忆状,是六尺呢是七尺呢?
    这回是庆生不急水仙急,自己去庆生的身上掏。庆生也就四个包,两个衣袋,两个裤包里的东西都掏出来,半包烟,一盒火柴,一个小破本本,一个装烟丝的小盒子。就是不见灯芯绒票。又把那小破本本一页一页翻了,也没有,又把那几个包翻了出来,还是没有。
    水仙问,什么时候分的票,也没听你说啊。
    庆生说,不就今天开会,正好供销社分下来。
    水仙说,好好想想,回来路上抽烟了没,会不会拿烟的时候带出来掉了。庆生就做好好想想状。麦花想说什么,水仙做了个手势,让麦花不要打扰庆生想。水仙正想着做一件粉色灯芯绒衣裳。村里,就花子有一件粉色的灯芯绒,怎么看怎么好看,穿在花子身上好看,穿在别人身上好看,穿在自己身上,大家都说就更好看了。因为水仙白啊,穿上了,粉粉白白的,自己还一直后悔,做这件紫红色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得起来做成粉色的呢。灯芯绒很罕见,除了要布票,还得有灯芯绒票。当然了,除了这两样票,还得有钱。灯芯绒贵,好丑都在一块多钱一尺,做件衣服下来,得**块钱。但也结实,一件抵得好几件平常衣服。又体面又结实,灯芯绒票就比布票还稀奇。往村子里走,但凡穿灯芯绒的,差不多都是队干部的媳妇穿闺女。
    啪,庆生拍了拍脑壳,还真想起来了,妈的老万,两张票并一块给了他,他是不是还没撕给我。
    水仙听了,出了口气。说,吃了饭你就去拿回来。喜滋滋从篮子里拾出两个鸡蛋,忙不迭给庆生做饭去。
    水仙进了灶房,庆生接着刚才的话说,麦花,你想好了,一天两角钱一斤粮。
    麦花说,你刚才说的是一斤米两角钱。
    庆生说,我说一斤米?我说的一斤粮吧?
    麦花说,你刚才明明说,愿意去的,队上一天补助一斤米,后来才又说南瓜洋芋自己去库房挑,再后来才说一天两角钱,一个月结一次帐。哼。
    庆生说,我怎么会说一斤米,队上那有米?只有谷子。
    麦花说,你就是说的一斤米。你是一队之长,又不是光屁股娃。说着,扭头张口想叫水仙出来作证,突然又忍住,说,管你一斤米还是一斤粮,谁愿去谁去。
    庆生说,一斤米就一斤米。一斤米两角钱,洋芋南瓜自己挑。一个月结一次帐。
    麦花哼了一声,管你一斤米还是一斤粮。谁愿去谁去。麦花话是这样说,却把眼睛死死盯住庆生。
    庆生见麦花盯着自己看,咧了咧嘴,我咋啦。边说,装模作样低头往自己身上看,我裤带松了?没有啊。你那眼怎么看人的,还以为给你捡了大便宜。说罢,咧了嘴笑。
    呸。你狗屁不值,还便宜?便宜留给树桩头。狗撒尿才往树上撒,麦花不能骂狗队长,却把队长比作狗。自己得意,笑了。
    庆生也笑着,哟,会绕着弯骂人了啊。你不稀罕自有人稀罕。反正我说了自愿。这么大便宜,只怕争着抢着打破头呢。你该回去给六、六指做饭了。本来不该当着麦花说六指的,到底说顺了口。
    庆生这是一句双关语。说完了,就往屋里走。麦花一把拉住他,小声说,拿回来给我。
    啥?
    你知道是啥。
    庆生其实知道她说的是灯芯绒票,往灶房呶呶嘴,轻轻摇了摇头。麦花使劲瞪庆生一眼,我不管。虽然还是小声,却把胸挺了起来说。
    庆生笑,也小声说,挺给谁看呢。别把我惹谗了,犯错误呢。一边说,一边把嘴上的烟卷取下来,拉起麦花的手,塞到麦花手里,又帮她把手攒拢。使了个让她走的眼色。
    麦花楞了一楞,心里明白过来。伸头往灶房里喊了声,我嫂,我走啊。握紧拳头出了水仙家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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