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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灯芯绒(二)
    听到喊,水仙伸头看到麦花走了,说,人家骂你狗队长呢,亏你怎么想得出来,派人去水库工地拾人粪。
    庆生说,你不记得了?
    水仙问,记得什么?
    庆生说,那回去工地砍树。一个队上的男人都被你们撵牛圈睡觉。
    水仙想起来了,笑出了声。
    还是打西河子水库的时候,队上给水库工地送南瓜,南瓜送指挥部食堂,不是当饭是当菜。卸了南瓜,庆生带人到林子里砍树。水库打起来,那些树都要被淹掉。一车南瓜换一车木材,工地指挥部和队上都觉得很划得来。庆生的队在半山区,没有可以成材的树。
    庆生领人往林子深处走,要捡大的直的砍。踩到了稀溜溜的东西,庆生以为是兽粪。臭味弥散开来,才晓得就是人粪。先前是抬头看树挑树,这下就低头看路,一低头不要紧,到处是人粪,没地方下脚。南瓜总不能白送,忍着恶心,把树砍了拉回来,不敢回家,在河里洗了燥。那是晚秋,河水已经见凉,冻成了一身紫肉。回到家,水仙还是说臭,问庆生做甚了。庆生说,一林子的人粪;哪有不踩着的。水仙说,不光是脚上臭,你身上也臭。庆生说,树砍倒了,要抱要扛,树上滚上了,抹到人身上。水仙说,也没得恁个臭。庆生说,工地上吃尽粮,插花着吃油荤。水仙就不多说,抽了一夜的鼻子。庆生羞愧,不敢碰着水仙,自己滚一边,也抽一夜的鼻子。
    水仙笑过,问庆生,你咋又想得起让六指去拾。
    庆生就把去大队开会,遇到大眼贼和六指争粪的事说了。接着说,六指又做不了别的,闲着他也心慌。他要是去,一年下来,差不多能省下一半的化肥钱,那是一个大数。省下来的化肥指标卖了,也是一个大数。再把这几年攒下的凑上,差不多能买辆马车了。
    置一辆马车,是庆生做梦都在想的事。农忙时拉肥送粮,农闲时放出去搞点副业什么的不说,就平时走个村进个城,有马车坐的队长,也高着别人一头。庆生这些年省着抠着,都为了这个事。
    水仙说,六指就是愿意去,也得麦花点头。在村里,麦花也是个要脸面的媳妇,她要是不愿意,就算你是队长,也休想占她便宜。
    水仙这也不算是话里有话,有点和庆生说笑的意思。
    庆生故意锁了眉头,说,就是啊,这村里谁能占她便宜了,只有她占便宜的。
    水仙说,她占什么便宜了。
    庆生说,你想想,一天一斤米,两角钱,吃掉的南瓜洋芋不算。
    水仙说,那也不算多,比起你刚才算得帐。
    庆生说,还有那七尺灯芯绒票呢。
    水仙眼一瞪,啥?你说啥?灯芯绒票,你答应给她了?不给,我这就去找老万拿回来。
    庆生说,你找老万白找,已经给了她了。
    水仙一扭身子进了睡觉的屋,关上门,也不给庆生做饭了。庆生跟到门口,说,你不有一件穿的吗。它算个啥呢,不就一件衣裳?以后再发下来,保证给你留着。水仙在屋里说,你说话不算话的。去年你就说留,又悄悄给了旺发。庆生说,旺发要娶媳妇,你说哪个娶媳妇不给做件灯芯绒。新媳妇穿不上,不是丢他旺发的脸,是丢队上的脸。水仙说,队上的脸,又不是我的脸。庆生说,怎么不是呢?我当着队长,队上的脸就是我的脸,我的脸是谁的脸呢,还不就是你的脸。丢了队上的脸,就是丢我的脸,丢我的脸,还不就是丢的你的脸。水仙说,我不和你绕,我绕不过你,你是吃过会议伙食的。庆生说,好好好,我现在去找老万,让他把他那份先让给我。欠他一个人情,以后我想办法还。说着,刚转身要走。屋门拉开来,水仙走出来,站在庆生面前,问,刚才你把票藏哪儿了?
    庆生说,管他藏哪儿,反正是真给掉了。
    水仙说,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藏哪儿了?
    庆生说,卷了支烟,不是一直没点火吗?
    水仙心里暗暗怪自己大意,早知道这个狗队长用卷烟蒙骗人又不是一次两次,恨恨地说,以后你卷一辈子的烟吃。
    庆生知道水仙的脾性,故意说,左右都不是人,我不当这球的队长了,我就卷一辈子的烟吃。省得里外受气。说着,一脸的委屈。蹲地上,卷了一枝烟吃。
    水仙看了他一眼,心想,装给谁看?你肚子那几节肠子,我还不知道那头青,那头绿?
    庆生见这一招没用,把烟地上灭了,搓了几脚,然后往外走。
    水仙叫住了他,要吃饭了,还要出去做什么?
    庆生说,我把票给你要回来。我真不当这队长了。这算哪一级干部呢?人都不算,大队一级那都是爹,公社那一级的,那都是爷爷。喝来唤去,什么事不对心意了,手指戳着你鼻子尖。自己媳妇想要件好看衣服都留下几尺尺票。我这算什么呢?我真不当了,以后我也拿不到票。我这就去给你拿回来。
    这话半真半假。但在水仙听来,却也心疼自己男人。顶天立地的一个大男人,为七尺票票整得里外不是人。算回什么事。这里想到,人走到庆生面前,说:
    你当得好好的,咋不当,当。嘴里说着,拉起庆生的手,把几张钱放在庆生手上。庆生疑惑,水仙说,麦花为治六指的手,现在家里肯定没现钱,你把钱先给她。以后不是一个月有六块钱吗,我扣下就是。咱好人做到底,你让她先把衣裳做了穿在身上,她反不了悔。
    庆生这可是没想到,一下子有些发楞。水仙说,去啊,发什么呆?我还不知道我嫁了个当狗队长的男人?我也要你晓得,你娶了个什么样的女人做媳妇。
    庆生一迭声说,我晓得,晓得的啊,不然我怎么敢就把票给了她。晓得你其实是当宰相的料,肚子里行得了船,也装得下个狗队长。
    水仙心里笑,却故意绷着脸说,狗队长是我说,你不能自己说自己。庆生以连连点头。水仙于是催他快去。
    庆生走出院门,水仙交待了一句,送去了就回,吃晚饭了。
    庆生连声答应,一脚出了院子。没想到才出院门没走多远,劈头就遇到麦花了。
    麦花叫住庆生,问,队长你有事?你没事我给你说个事。
    庆生摇摇头,我没事。有事你说吧。
    麦花走近前来,手张开,是那张灯芯绒票。
    庆生说,又怎么了?要反悔。
    麦花说,我就没说让他去。是你把票就塞我手里了。
    庆生一肚子不高兴,但还是说,你是没说。票是我自己给你的,这票我给了你,那它就是你的了。你愿意穿红你就穿红,愿意穿蓝你就穿蓝。
    麦花说,我不让他上水库你也给?
    庆生说,给了就给了,不就几尺灯芯绒。你当我是三岁娃娃,说话当放个屁?
    麦花说,我是想要,我这辈子还没穿过灯芯绒呢。
    庆生说,你要就给你了啊。还要说什么?六指不去,有别的人去。
    麦花叹了口气,我也没说不让他去。
    庆生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你别给我绕,去就去,不去我就找别人。
    麦花说,去。这回我说了,去。我是怕我嫂子饶不了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我水仙嫂子不依,让你受气了,你老实告诉我,我就把票还你。就不给这票,我也让他去。
    庆生看着麦花,今天真是日怪了。争破脑壳的东西,还你让我,我让你。水仙那样倒也想得通,自家男人当着队长,当然也占好处,但也不能全占。犯难的时候,该让人也让人。这麦花又是咋想的呢。本来去麦花家,还想告诉麦花和六指,等队上置了马车,就让六指喂马。手上出不了大力,铡铡草料,晚上喂喂马,虽然辛苦,到底是长久的活计。不用和娃娃争几泡牛屎,人前人后也有几分体面。
    但庆生现在不想先把这话说了,他只是把手打开,说,这是十块钱,你嫂子让你先把布买了。
    麦花看着那钱,零零散散的,块块角角的都有。心想,那水仙如此厉害的角色,却也在这个男人面前服服帖帖。
    庆生说,拿去啊。你水仙嫂子说了,以后从你那每个月六块钱里扣。不到两个月,也就扣回来了。
    麦花呼了口气,看着庆生,说,你就是个讨人骂的队长。我也想骂。我水仙嫂子那辈子的福气,嫁了你个……
    庆生就笑,想骂就骂。背地里,你们骂得还少?
    麦花当真就骂了一句:嫁了你个狗队长。
    麦花嘴里骂着,心里突然泛过一阵酸水。这要的男人,我要是做了他老婆,我也贴你肉,贴你心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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