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小毛家祖祖辈辈出过最大的官,就是他当过一年多的大队长了。 虽然公公道道讲,筱云的衣着都很朴索,有的衣服还洗得发了白,但那种优雅得体的装束和与众不同的气质,总是让他在欣喜之余时时感到自卑。
要知道他那时家里不仅不可能给他寄一分钱,而且他还常常从仅有的28元助学金中,省出一部分给老父亲寄去。为了省钱,他一年四季只吃粮不吃菜,每次到饭厅,总是躲在一个角落里,快速地把米饭或玉米窝窝几口吞到肚里,就旁若无人地迅速离去。为了挣钱,他已连续两个假期没有回家,联合几个农村来的同学编写高考复习资料,然后挨家挨户上门推销。所以,在优雅的筱云面前,他一方面有着不可克制的火一样的感情,一方面又时时有一种深深的自卑,甚至憎恶袭上心头……对于城里人和一切有钱人的仇恨,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有好些次,筱云要约他星期天去看电影,或逛北京的名胜古迹,他爽快地答应着,临到走时,却又以种种借口推脱了。要知道,作为一个五尺高的男子汉,带一个女孩子出去,如果显得寒寒酸酸,那是十分丢脸的。而他,又有着一颗极其自尊而敏感的心。
我觉得像你这样的人,一定有着极不寻常的生活阅历,讲一讲好吗?
有时,筱云又这样好奇地望着他。
生活就是一连串的苦难,而所谓幸福,也就是从苦蛳f1,哇嚼出来的。
他像个哲人似地望着天空。
是吗?我真的不懂。
所以我说,你还是个孩子。
但是,我也去过农村,我爸爸下放劳改的时候,我在农村呆过好几年的。筱云说着,显得颇不服气。
也许吧……狄小毛嘿嘿地笑起来。于是他便讲起了自己那遥远的家乡,讲起那座神秘的大山,讲起自己当大队长时怎样整治老支书肉肉,讲自己在代课当民办教师时如何住在破庙里一把一把地捉蝎子,而在县铁厂当临时工时,如何相随着一伙青皮后生晚上到火车站看女人……直听得筱云张大了嘴巴,似乎连换气都要忘了……
在那些个时候,他才真的感到自己又变得高大起来,再也不是淹没在北京城喧嚣闹市里的一个穷瘪三了……
雨后的清晨,空气是多么清新。
随着毕业日期的临近,他的心绪变得格外焦躁不安,几乎夜夜都要失眠。这是个星期天。昨儿夜里,他又是一夜地辗转反侧。后来,好不容易迷糊起来,意识朦胧了,窗外就有了杂沓的脚步声,校园喇叭响起了“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的歌声。
他一个仰卧起坐,下床的孟永清就揉着眼骂起来:哎呀呀,你这个北方佬,轻点好不好?是不是又害单相思了?弄得一夜嘎吱嘎吱响,人家只好陪你干熬眼!
他边下床边调侃:你呀,最好也爬起来跑几圈,减减肥吧,不然,想得单相思也没有可能呀。
那可不中!你知道啥,像我的那个她呀,爱的就是咱这放浪劲儿。孟永清摸一摸日渐隆起的肚皮,把被子一搂又睡下了。
孟永清是河南人,三十大几岁了,据说之前就考上大学了,由于家庭出身地主,政审不合格没有念成,所以对社会对每个人都充满仇恨,一天到晚怪话连篇,这也看不惯,那也懒得做,简直成了全班公认的奥勃洛摩夫了。
当得知狄小毛正在热恋一个比他小十来岁的小姑娘时,孟永清非常严肃地和他谈过一次话:
听老哥哥的,趁早死了心!虽然你也快三十了,但在我面前还是个小弟弟呢,经见的事毕竟太少了。你是三代贫农,人家是大知识分子家庭,年龄又如此悬殊,除非是头脑发昏,搞文学搞晕了。像我们这种生活在最底层的人,绝不要有任何幻想,唯一的出路是削尖脑袋向上爬,那些花前月下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
趁你现在还年轻,系主任又挺欣赏你,要千方百计抓住不放,争取一毕业就进入高层机关,到那时好女人多的是,想找哪个还不是一句话?
狄小毛痛苦地抱着头,独自喃喃着:你……根本不知道,她是多么纯的一个女孩……我觉得这辈子根本不能没有她……
既然如此,那你就先下手为强,找个机会占有了她,煮熟的鸭子就飞不了啦!
你……你胡说!狄小毛大惊失色,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他有时觉得和这个人离得很近,有时又觉得隔得很远,有一种十分熟悉中的隔膜感。
路两旁是亭亭的白杨,披头散发如出浴美人的垂柳,美人蕉和丁香花开得正红。几个老头老太正悠悠慢慢一招一式地打太极拳,其中一个是中文系的老讲师,同学们都叫她讲师太太。那个外国女人挽着丈夫的胳膊,像一对初恋情人悠然地散步。
这是老规矩了,自从他整日坚持不懈地开始跑步,就总会见到这样一道别致的风景。等他一口气跑到校门外,远远地就看到了筱云。她穿了一身白色的布拉吉式裙子,剪着齐耳的短发,腋下夹一只大画夹,正静静地立在马路上。
狄小毛停下来,压抑着怦怦乱跳的心,一直远远地注视了她许久,才慢慢地走过去,他那时就清晰地感受到,不管多少年过去,这个朴素而清新的形象,总是深深地印在他脑海里,再也抹不去了。
他们默默地对视一下,筱云便浅浅地一笑,一起向那块早已选定的地方走去。
正是炎夏草长的时候。这块远离校园的空地上,高高低低、坑坑洼洼,长满了密匝匝的绿树和青草。一条小溪从中间迤逦而过,清清浅浅,悄无声响。溪边的几块青石,却像被什么人动过的,有意垒成了像模像样的石桌石凳。各色的蝴蝶翩翩翻飞,不知她们在热闹什么。家燕很多,顺着小溪飞来,紧贴水面轻巧地掠过,嘴里便叼着一团泥或一截虫子,迅即钻人了湛蓝的天穹……这真是一个写生的好地方。认识筱云半年多来,他还是第一次把小姑娘单独约出来。
坐在那边。小姑娘指指不远处的石凳。
他规矩地点着头坐下来,两手自然地合在胸前,又挺挺胸:这样还可以吧,是不是还有点英雄气概呢?
好,好的,不过,你的表情可不太自然。
筱云说着,便在石条上支起画夹,开始一声不响地画起来。
时间一点一点地消逝着,天气热起来,小姑娘依旧一笔一笔地画着,只不时抬头看一眼他。她的眸子是那样纯洁,看不出一点异样的波纹,两条白腿交迭在一起,整个姿势说不出的优雅……狄小毛忍不住就走神了,眼前飘忽过家乡起伏的山梁和千沟万壑,以及云遮雾绕的那座令人肃穆的“神山”……不管怎样想,他都觉得自己的出身、经历和眼前这姑娘差得太远,简直就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世界,他真的能拥有这么一片明净的天空吗?
筱云,你什么时候去我家乡走一走?
那还愁什么,寒假了吧。
可是……赶寒假,我就毕业了。
毕妙怕什么,我们还可以照样见面呀。哎,对啦,你的工作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
你不是说,学校有意让你考研究生,或者留校吗?
我正发愁这件事呢,哎,歇一歇吧。他说着站起来,用力抡一抡胳膊。
筱云也搁下笔,盯着他说:这是好事呀,别人巴不得这样呢。
你听我说,留校和考研的好处是——可以天天见到你,懂吗?而坏处呢,就是我本人不喜欢做学问,真的。
哎——筱云立刻沉下脸:在此我郑重申明,这事和我无关,你别动不动就扯上我。我奇怪的是,你既然那么聪明,为什么不喜欢做学问?要知道,现在正是人才奇缺,你留下来,讲师、勃授,在这么一座城里有很好的声望,建一个温暖的家,那不是许多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吗?
这你就不懂了。我总说你是布尔乔亚,你还不服气。我是从最基层出来的,我的根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我必须对那块土土哇承担责任,而只有权力才能做到这一点。请相信,我并不是售迷,我家祖孙十八代也没出过一个官。可是如果有这样一个初会,我怎么能安安心心做什么学问呢?在中国,只有权力才是人意志的最大展现……当然,我也知道,在这方面咱们俩差得太远,我本质上是个农民,我讨厌城市,讨厌那种死气沉沉的生涯……他越说越急促,连脸都憋红了。
筱云也许被他突然激动起来的样子吓着了,若有所思地拿走画笔,把一大团颜料涂在青石条上。
也许……你有你的道理。毕竟,我们所受的教育太不同了.可是,不管怎样,我对权力这两个字却极其厌恶。
筱云,你应该知道,我约你出来,并不单单是为了画像的。再过几天,我就要实习去了。赶我实习回来,也许你已经放假:我们都天各一方了……你不觉得,我们之间应当有一个……句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