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小毛当时已激动万分,走上去抓住了那一双娇小白皙的手。 然而只一瞬,那双手已颤栗着抽了回去。
不!我现在还小,让我想想,我心里乱极了……我希望你,能……等等我,等我到毕业……
筱云不连贯地说着,跌坐在石条上,脸白得像张纸。好的,我等你,不管多久,哪怕等一辈子!他当时说得很低沉,但是极有力度,他感到那几个字是一个一个地说出来的。
打这以后的二十多年里,筱云就像是一颗闪烁的星,明亮又高远地悬在他的头顶,一直照耀着他走向人生的辉煌,又一个跟头从云端跌了下来……而星星依旧高悬着,烛照着他、也烛照着所有的人们……每想到这些,狄小毛就不能不感到生命的悲怆。
预感往往是很准确的。
自从《新华社内参》登出了关于“华光市公安局长王强是怎样草营人命的”这篇文章之后,狄小毛就预感到迟早要出事。和许多领导干部一样,那时他也让秘书在宽敞的卫生间里摆了许多报纸、刊物,一边坐马桶一边顺便浏览一遍。看来胡玉山对这篇稿子也很看重,特意把这期内参摆在最上一层,又在要目下面划了明显的一道红杠。
王强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这一点胡玉山也清楚。但是,作为分管政法的副省长,下属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一定应该先让他知道,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狄小毛匆匆地浏览着,几乎一目十行。分管政法一年多,这种案子他见得多了,无非是黄赌黑一类,几个人,一大堆数字,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都有,这些抽象的干巴巴的内容已激不起他多少兴趣……他匆匆翻到最后一页,在小括号里见到一个挺生疏的名字。这是个什么人?省分社还是总社的?如果是新华分社的记者,他没有不熟悉的,除非这是几个人的化名。
如果那样,事情恐怕就更复杂了……他无力地撂下刊物,真有点心惊肉跳了。
这么大的一个省,几千万人口,出这么一件事并不可怕。可怕之处在于,哪个记者有这么大的胆子,公然不和他这个政法省长打一声招呼,就把稿子登出来。而且他那么多下属,周围那么多朋友、同事,也没有人和他打招呼……这显然是很不正常的。
除非是一场政治预谋,一只巨大的看不见的手在起作用,而这稿子充其量只是冒出水面的一个小气泡……当时狄小毛在脑海里急速地转着这许多想法,越想越感到后脊背发凉,索性又在马桶上蹲了许久。
在他起身时才发现,一生气把《内参》扔进了洗手盆,洇湿了好大一片。他只好小心地拿出来,极力地甩着。这也是个不吉之兆。要在平素,不论遇到多大的麻烦,他也总是处变不惊,哪至于弄得如此狼狈呢。
胡玉山离开沙发站起身,小心地迎上来,从他手里接过那份还在滴水的《内参》,一页一页小心地抚着。
怎么会弄湿呢?狄小毛坐下了,却还在生气地说着,似乎在责备别人不小心。停了一下,又缓缓口气说:别管它了,再弄一份新的,拿来我要批几个字。
是。胡玉山连连应着,趁机走了出去。
这是他当副省长以前就分的宿舍,一厅四室的单元楼。不管从哪方面讲,他都是很注意廉洁自律的。别人一当副省级,就急急慌慌往小二楼里搬,就像农村里赶火车,生怕迟一步就误了趟。
他却不这样认为。好像佛经上说过,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得到了也保不住。母亲在时也常说,命里有时终许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命里只有九十九,到死也是不满百。在生活小事上,他总是抱着这种态度的。狄小毛坐直了,环顾着狭小的客厅和几件陈旧的家具,竟然有点失神,恍恍惚惚的,对于这份家业生出许多凄惶的感慨。他于是揉揉眼定一下神,立刻把电话要到新华分社。
你们社长在吗?
对不起,他不在,去北京了。接电话的是个小姑娘,声音甜甜的带着一股嗲气:请问您是哪里?
省政府。
噢,您好。请问您还要哪位?
你们副社长谁在?
对不起,社领导这会儿都不在,有的下乡了,有的在外地开会……
不等那甜丝丝的声音说完,他已经重重地撂下了电话机。
阴谋。绝对是个有计划、有步骤的阴谋!打了这一通电话,他愈益感到自己的判断非常准确。自从他当选副省长一年来,全省上下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已经很多,有说他大搞非组织活动,有说他行贿严重,每个代表都送了多少多少钱,一些昔日的政敌也纷纷蠢蠢欲动,又把过去多少年的陈谷子烂芝麻都捡了起来……
全省上下,已大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就在这关键时候,这个消息一发布,无疑掷出了一枚很有爆炸力的重磅炸弹……从心里讲,他自认为自己虽不能说白璧无暇,但也绝不比上下下的许多人差,甚至比起许多人来还不知要强多少倍。
就说那个张谦之吧,一个屡战屡败、一辈子没做成一件好事的人,现在不仅已当了多年的雅安地委书记,而且还到处谣传着要当省纪委书记甚至省委副书记。这年月,工作做得越多,得罪的人也就越多,不是到处流传着“干的不如不干的,不干的不如捣乱的”这样一种顺口溜吗?
狄小毛越想越生气,真想拿起电话,再找令人臭骂一通。就在这当儿,胡玉山又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把一份新《内参》撂到他面前的桌几上。
这动作好像也不像以前那样规矩那样小心翼翼,好像有那么点漫不经心的味道。狄小毛不由地看了胡玉山一眼,等着胡玉山递上笔。
笔桶里是一大簇削尖的各色铅笔。胡玉山迟疑了一下,才抽出一支来。
狄小毛再也忍不住了,没好气地说:怎么这么没规矩?钢笔!
胡玉山显然没想到领导会这样,因为如今的许多领导都已习惯了用铅笔作批示,从未有谁认为不妥的。也许今儿这批示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吧?胡玉山又迟疑了一下,才慌忙从口袋里摸出钢笔,拧开笔帽,乖乖地递过去。
看着胡玉山这一系列动作,狄小毛在心里笑了。显然,胡玉山这小子还没想到出卖他。他于是拍拍胡玉山的手背,接过钢笔在稿件的空白处刷刷地写道:
请二处速报告白书记、郝省长和其他省委、省政府领导阅示,并通知省公检法各部门,迅速组织一个专门小组赴华光市查处。一旦查证落实,必须从严从重惩处。
二处就是他的秘书办公室,原来的处长已经调任,胡玉山是唯一的副处长。
胡玉山拿起《内参》,认真地几乎是逐字逐句又默念了一遍这些批语,脸上显出一丝茫然,欲说又止了好一会儿,终于什么也没有说。直到站起身,才告诉狄小毛,席姨打来电话,今晚有应酬,可能不回来了。
狄小毛点点头。胡玉山又问:“晚上还有什么事?”
狄小毛又摇摇头。胡玉山便不再作声,默默地退了出去。
胡玉山一走,狄小毛便打电话给陈雪霖约他出来吃饭,不到十分钟时间,陈雪霖又来了电话,说他已经来到楼下。是一辆黑色牌照的私人汽车,林肯300的。他问还有谁,陈雪霖在电话里笑起来:放心吧我的老首长,是我亲自驾车恭候,绝无外人的。狄小毛这边便也笑了一下,快步下楼。
陈雪霖矮矮的胖胖的,是他多年的老朋友了。此人貌不惊人,官也不大,这些年来倒来倒去,走马灯似地换地方,现在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中行分行副行长。可是对于政治、对于官场这一套的稔熟,狄小毛迄今还没有发现第二人。每到风口浪尖、回头拐弯的关键时候,他就会不由得想起这个人,并渴望着倾听他的一番教导……
这个习惯,狄小毛已经保持了近二十年。虽说眼下他是副省长,从级别上讲已经高出了陈雪霖一大截。
高质量的汽车就是非同寻常,进进出出没一点声响,不知不觉地滑行到大街上。夜幕初上,灯火辉煌,各色的人与各色的车搅动成一片沸腾的**之海。城市的一大好处是可以不花钱看女人。
特别是入夏之后,女人们都迫不及待地剥去沉重的铠甲,就像从蛹里钻出来的蚕宝宝,到处是白白胖胖散发着肉香的一片……
陈雪霖一言不发地专心开车。依旧是过去的作派,夹克衫,休闲裤,运动鞋,看上去松耷耷的,一点儿也不起眼。当然,如果是内行人,一定会发现这些东西虽然不起眼,却个个价格不菲,都是令人肃然起敬的世界名牌。你看不上眼,只能说明你欠层次,陈雪霖追求的就是这种外朴内华的神奇效果。
狄小毛虽然清楚陈雪霖的精明,却依旧忍不祝旱:找个僻静地方,越静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