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小毛必须预作准备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嘛。第二天一起床,他就给远在国家计委当副主任的老同学孟永清挂电话,请他向新华总社讲讲清楚。同时向米良田打招呼,让他把有关的帐目全部过一遍,有问题的都设法摆平。然后连着督促几位秘书长召开会议,把胡玉山任成二处处长,并让胡玉山赶紧去找人事厅,以极快的速度发了任职文件……
等办完这几件事,整个炎夏过去了,秋天也很快消逝,全省上下发生了多少大事。特别是那个他一辈子瞧不起的张谦之,已不可阻挡地升任省纪委书记。在省委白书记和张谦之、杨旭等的共同操作下,一张恢恢大网已经张开,他却变成了一只绝望的麻雀……就在那个冬日,狄小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胡玉山说:
下午准备一辆越野车,我们爬山去。
爬山?胡玉山不解地睁大了眼。
对于故乡背后那一座神秘的山,狄小毛始终充满了无限景仰。从政几十年,天下名山走了个遍,唯有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山,总是让他梦魂萦绕。
在当县委书记时,他就让人制定了一个开发计划,要把这座古老的山推向现代生活。可是由于种种原因,这座山至今还在沉睡。他曾经请教一些地质学家,这座山海拔3000多米,比附近的许多名山其实更雄奇,山上更有着华北少见的万年积雪、百丈冰窟,但没有几个人曾经真正地走近它。
这几年虽然开了一条便道,也只是伸到半山腰的一座古庙前。据放羊的讲,盛夏的时候有人曾下到百丈冰窟中,只见里面千奇万化,犹如仙境一般。可惜这会儿是寒风凛冽的隆冬,在一阵狂风之后,天地已浑成灰蒙蒙一片,年迈的赵师傅紧握方向盘,再也不向前进一步了。
胡玉山小声地请示:“狄省长,还是回去吧。要不先进县城,明儿找几个本地人再来一趟?”
“不,不必了。”不管过了多少年,那个傍晚的情景永远印在他的脑海里。那一座突然闪现出来的晶莹透亮的雪山,那样挺拔又那样峻峭,如横空出世一般……
也许这就是上天对他的某种启示吧,他不应该再往前走了。狄小毛只好失望地摇着头:“看看附近有什么庙。”
“这地方哪里有庙?”赵师傅说。
“老赵呀,这你就不知道了。小时候村里人就给我讲,北魏拓拔氏时期,这里就开始建庙了,最繁盛时有过大校郝庙300多座呢。后来唐武宗灭佛的时候,一场大火下来,连着烧了三个月才灭了。瞧,那不是一个小庙?走,进去看看。”
说着话,狄小毛已率先下了车,胡玉山和赵师傅也只好跟着他走过去。
这小庙的确已被荒草淹没了,只有一座石窑还算完整,里面塑着一个挺奇特的神像。身穿蟒袍,头戴王冠,一手拿长蛇,一手拿玉瓶,座下则是一头呲牙咧嘴的猛虎……
对于这奇特的造像,大家都不解。狄小毛在乱草堆里翻着,也始终弄不明白,后来在褪色的壁画上看到一首漫患不清的古诗,“神功开天白,帝系出金天……唐风谁始记,鲁史……”等几个字还算清楚。他看了半天也不清楚,忽然想到,也许是李自成吧,当年李自成就是从这里进京的。
但他不想说什么,李自成在历史上就是一个有名的悲剧角色。他的像,怎么会塑在这里呢?
狄小毛点了一支烟,把它供在这位骑虎将军的坐骑前。
从山上回城第二天,狄小毛和筱云通了最后一个电话,特意和妻子席美丽进了一次饭店,然后不动声色地夹着皮包去上班。
宿舍区和办公大楼只有一墙之隔。上班时间刚到,人们乱哄哄的,都纷纷和他打招呼,有的还恭敬地伸出手来。可是不知怎么搞的,看着这一张张似熟非熟的面孔,他都感到那里面谁知道隐蔽着什么样的心思,也许都在暗暗地幸灾乐祸吧。
他匆匆地爬上三楼,就直奔白书记的办公室。
白书记高大魁梧,容光焕发,似乎正坐在办公桌后等他。一见他的面,老头子站起来,热烈地和他握手,又立刻拉着他坐到沙发上。
看这样子,也没有什么异常嘛。狄小毛于是开门见山地说:“白书记,《内参》上我批了一段话,不知您同意不同意?”
“批得好、批得好。如今的政法队伍,的确到了非整顿不可的地步!政法各部门,是我们政权的基石呀,如果这一块也**了,我们是无论如何无法向人民交待的。”
白书记说得冠冕堂皇,铿锵有力,似乎他对面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的观众。狄小毛在鼻子里冷笑一下,又非常严肃地说:
“我是分管政法的,政法队伍中出了王强这样的败类,我是有责任的,我请求省委给我以严厉的处分。”
“好,好的。”白书记也很严肃:“有你这样的态度,我就放心了。我来咱们省时间不长,许多情况还很不熟悉。你知道,作为一个班长,最重要的是带好一班人,带出一支好的队伍。在这一点上,你我都应该对中央负责,我也要提请中央给我必要的处分。”
“这……”
他原以为白书记会安慰他几句的,想不到竟会是这么一个态度,这无疑是说他没带好队伍,连他这一把手也连累了。看来问题还要严重得多。狄小毛不竟倒抽一口冷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白书记又说:“对于去年选举的事,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狄小毛脑子里嗡地一响,几乎要晕倒,但他还是强忍着站住了,非常简洁又沉着地说:“没有,那是完全清楚的。”
“那么,对于米氏集团公司倒卖进出口批文一事,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这……简直是天打五雷轰,怎么又会冒出个米氏集团来?狄小毛心里乱了,觉得自己在全线崩溃,洪水已没过长堤,到处一片汪洋。但他依旧很镇定。米良田倒卖批文,那是他的事,与我又有何干!即使去年选举时米良田出了点血,那也无非是一种“广告行为”。他于是重新镇定下来,坚定地摇了摇头。
白书记看着他急剧变化的表情,忽然无声地笑了。然后又十分关切地握握他的手:“好啦,就这样吧,我还要开个会。你知道的,有许多事,在许多情况下,我也是做不了主的。要记住,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一要对得起党,二要对得起人民。”
不等他再想说什么,白书记已拉着他的手,把狄小毛送到了办公室门口。狄小毛这才感到今儿这机会真是太难得了,来不得半点客套,必须和白书记倾心地谈一谈!可是白书记已把他送到了办公室外,他再也没这么好的机会了。他立刻重新拉住白书记的手,却一下不知从何说起……白书记只好又和他握握手,然后努力挣出手来:
“好啦好啦,就这样吧!记住我的话,一要注意学习,二要保重身体,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要多休息啊。”
“白书记,您……”
门砰地合上了,狄小毛感到自己是一个倒空了的大口袋,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了。
许多年过去了,他已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离开那里,又如何一步步走下楼来的。等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他看到一辆警车,车顶的警报还在呜呜地叫。席美丽在屋里嚎啕大哭,十八岁的儿子伟伟泥塑木雕般站在门边,冷漠得似乎要坐化了。这时几个干警走出来,把他带上了那辆车。干警们似乎要拉他,他挣开了,依旧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只是很少坐这种车,有点不习惯,进门时碰了一下头,一路上都有点疼。
从此,他在一座与世隔绝的招待所里住了好些天,每天面对着一个又一个十分刁钻、尖刻的审问者。
但他沉默,始终把嘴唇闭得紧紧的。与外界的联系已全部中断,沉默成为他唯一的武器。好在他在这方面有着极其惊人的克制力。弄得每一个审判者都无不骇然。一个多月之后,当他面对那份结论文件的时候,他居然感到自己的语言功能已经退化,好半天都想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其他所有的指控其实都无足轻重,从家里抄出的价值近百万元的礼品和存折,成为唯一也是最要命的证据。他曾经作了许多准备,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他们居然会抄家,搜查一个副省长的住宅,而且居然会抄出那么多的财物来。
说来没有人相信,这些年来他什么都清楚,但从来没有计算过自己到底有多少资产,因为这一切完全交由老婆负责了,而且席美丽也特别愿意承担这一理财的重任。
筱云把百万资产捐献给了学校,而他居然为这区区百万元从令人晕眩的高位上一头栽下来,又回到了人生的起点上……
看着那一份义正辞严、证据确凿、不容辩驳的结论文件,他落泪了,又为自己的落泪感到愤慨。既然说不出来,就不再说了。
“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他默念着这几个千钧般沉重的字,一步一步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