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正是我要告诉你的。 狄小毛说着,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就像从石缝里硬挤压出来的泥浆。是的,已经到了这一步,不管将会承受怎样的痛苦,和筱云的事必须有一个了断了,他已经越来越感到,如果再拖下去,真不知还会发生些什么!他真后悔,自从选择了席美丽,中间有过那么长的时间,竟没有向云云坦诚地说清楚,真是太糊涂了。
在他看来筱云和他之间,就像两片飘飘忽忽的云,并不可能真正地合在一起,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毕业和遥远的空间距离,他们之间那种若隐若显、朦朦胧胧的关系很自然地就会褪色的……现在他才清楚地看到,不仅筱云,连他也已滑到了一个多么危险的地步!为了筱云,他再不能这样下去了!狄小毛这样想着,慢慢站起来,独自一人走了几步,才看着筱云说:
小云,听我的话,还是忘了我吧。
为什么?筱云呼地站起来。
因为,因为我……我已经结婚了。
什么什么,你……你结婚了?你是在开玩笑吧?
千真万确。
筱云又跌坐在草地上,就像死去的一样。
天海子的水依旧哗——哗——地响个不休,狄小毛转过身不敢再看那歪在草地上的筱云,把目光投向远远的苍山。苍山是荒芜的,寸草不生,只裸露着累累生硬的黑石头。
好半天,筱云才又回过神来,有气无力地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我不敢,也不愿。
那……为什么现在敢了,也愿了?
因为,我想,时间会抚平一切,而且,也许你已经把我忘了
那个她是谁,还是那个招待所的一枝花?
不是。是我们县委副书记的闺女。
唔……筱云又不支声了。当狄小毛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时,那一张清秀的脸上已是泪水纵横。她依旧躺着不动,任泪水无情地流淌着,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音符:
你,你,太自私了!
是啊,所以,我才求求你,忘了我吧,我太不值得你爱了!
多轻巧!你不仅自私,还非常冷酷,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这个……他实在无言以对,觉得脸上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我想,你会成功的,你真是块搞政治的料!祝你好运!筱云连连冷笑,泪也不抹一下,呼地又从草地上一跃而起,转身就走,边走边厉声喊道:走!回去!我今天就离开这里!
在返回的路上,汽车依旧颠簸不断,两人却一个在前排一个在后排,都紧绷着脸,不再说一句话。连王师傅也似乎看出了他们之间“出事了”,嘿嘿直笑,独自一人唱起了此地流传多年的爬山调:
吃一回豆角抽一回筋,打一回伙计伤一回心,
石头上栽葱扎不下根,玻璃上亲嘴急死个人
天色将晚的时候,吉普车终于开回县委招待所,吱嘎一声尖叫着停下来。两人都不再做声,分头跳下车来。狄小毛正要和王师傅打个招呼,就见席美丽正叉着腰站在石阶上等他呢。
你好哇,我的狄主任,这一天乡下得好痛快哟,让我在这里却等了个半死!
狄小毛的头嗡地又响成一片,连忙过去推推她,低声说,不要说了,快回去,丢人现眼的!
好啊,我败兴,我丢人现眼,你倒好正人君子,领着个伙计满城跑,满山山转,好光荣好有派头呀!
席美丽不但不回去,反而更加放开嗓子喊着,一边还张开双臂挥舞不休,就像赶鸡的那样。
经她这么一乍唬,小院里立刻围上许多人,有认识的,便在人群里叽叽喳喳起来。狄小毛感到如芒在背,又不便发作。筱云还站在车边,面对越来越多的人不知该怎么办。他只好再次压着火,用强有力的手臂一把抓住席美丽:不要嚷嚷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败兴呢!你是不是疯了,不想过了?
是我不想过,还是你不想过?听了他这句话,席美丽的火气反而更大了,立刻歇斯底里地反抓祝蝴大放悲声:我们席家是什么人家,你胆敢欺负到我家头上来,还说我不想过?你扪心自问想一想,没有席家,能有你今天?你让大家评评理。好哇,你还敢把伙计带回来,让人们看一看,这是哪里来的不要脸的女人……
一边哭嚎叫骂,一边拼命挣着身子,一扑一扑地向筱云身边挤,似乎要和筱云拼命了。筱云哪里见过这阵势,脸色早已红了白,白了红,一步步地后退。
狄小毛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拖过席美丽,伸手就是一把掌,然后凶狠地骂道:妈的个×,闭上你那个臭嘴,给我乖乖地滚回去!再说一个字,老子先放你的血,再离婚!——王师傅,劳驾你把她先送回去。
许是从没见过狄小毛发这么大火,许是那一巴掌打得太重了,当王师傅把她扶起来时,席美丽浑身是土,脸儿灰灰的,再也没说一句话,乖乖地跟着王师傅上了车。等汽车发动起来,才又隔着玻璃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人们也失了兴趣,很快一哄而散。
狄小毛一下蹲到地上,痛苦地抱住了头。这时,筱云已回过神来,走到他身边说:算了,我今儿偏不走了。咱们吃饭去!
打那以后,狄小毛就暗暗下定决心,一旦自己真正掌了权,能够切实把握生活之舵,一定要为筱云办一件她最喜欢、最渴望的事,以报答她对自己的一片真情。然而这个愿望,一直到他当堂堂副省长也没有真正实现。
作为一个视艺术为生命的画家,筱云最大的愿望自然是到法国巴黎这个艺术之都去留学。为此,这些年来筱云一直在悄悄地做着准备。自从当了副省长,狄小毛就总是在想,如何在这个方面给她一个惊喜呢?
要出国,说到底是一个钱的问题,但他平生在如何“弄钱”上始终没下过功夫,只好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陈雪霖……刚才陈雪霖打来手机,听说他正在华光开会,便连说没事没事,但狄小毛似乎已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厌倦地看了看满会场喋喋不休的人们。
看到他开始打哈欠,胡玉山知趣地站起身,看看腕上的手表说:时间不早啦,狄省长马不停蹄忙了一天,也该早点休息了,有话是不是明天再谈?
狄小毛忙说,不急不急,谁想说还可以说,不要听小胡的,是我管他而不是他管我呀。
尽管这样说,大家已纷纷站起身,连说不说了不说了,要说再一天也完不了,还是让狄省长休息吧,然后便纷纷伸出手来和他握手道别。等到人们都走完了,狄小毛说:小胡,你也休息吧,我要安静地想一想,关于大家谈的话,你先不要和任何人说。
那当然。胡玉山应着,又忙着给他放洗澡水,整理散乱的茶儿,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呢,是不是出去活动一下?
他们显然是指市委、市政府的人,出去活动那意思可就丰富得多,可以包涵各种内容。狄小毛虽然年纪大了,但对于这其中的种种微妙之处还是清楚的。近些年来,人们说话的方式都在慢慢变化,许多传统的词汇都变了味儿,含混不清成了一种时髦,有的人说起话来满嘴这种词儿,使你不竟要怀疑是不是到了黑社会?他忍不住加重了口气:不去不去!你别弄这了,告诉他们各回各家吧。对了,我要多加一句,不仅我不去,你也不准去,也不管是什么正经规矩的活动,给我乖乖地睡觉去。
胡玉山刷地一下红了脸,不安地看他一眼,赶紧带上门出去了。
时代的步伐,是任何人也阻挡不住的。离开华光才几年时间,简直又变了一个样。八十年代他在这里当书记,咬紧牙关除旧鼎新,铲平了招待所后面的那片小树林,盖起一幢新的宾馆大楼,结束了县委招待所的历史,当时还有多少人告状,说他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现在那幢楼还在旁边,却已经变成个灰姑娘了。
这幢宾馆新大楼就在旧招待所那座三层小楼的原址上,虽然从外表看依然是三层,里面的装潢却极其豪华,放到省里也绝不逊色。仅有的这个大套间简直就是省委宾馆总统套间的翻版,一色的意大利真皮沙发,卫生间的水龙头也全是镀金的……从窗前望出去,满街灯水通明,人流如潮,小摊小贩一直摆到了街中间,新建的造型别致的大楼一幢连着一幢……真令人奇怪,这么一种繁荣的景象,怎么县委、县政府连工资也发不出呢?
马路对面就是华光集团。七十年代的厂房早已荡然无存,八十年代建的那座四层办公大楼听说也改了招待所,现在的集团办公大楼高达六层,四面贴满了浅绿色瓷砖,不少窗户下还悬挂着空调压缩机,白天路过你绝对会把它当作一座星级宾馆而不是工厂的办公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