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你是干什么的?
“一个上次你陪唱歌的客人,可能是被你迷住了,最近天天来,来了谁也不叫,就要等你。”王姐说。 “我陪唱歌的人多了?是哪个啊?” 蒋函函呵呵一笑。 “他在六号包厢等你呢,去了你就知道。”王姐说。 “好吧,我一会就过去。”蒋函函答应了。 “函函,这个客人……”王姐支吾了一下。 “有话直说啊王姐,你我啥关系,这个客人怎么了?”蒋函函微微抬起头,笑吟吟地看着王姐。 “这个客人,希望你能够出外台,你看……”王姐试探似的说。 白云夜总会管理很严,有一套完整的内部管理程序,但在小姐出外台的事上,一直模棱两可。既不明文鼓励,也不绝对禁止。出和不出全看妈妈桑的安排。小姐也可以自行决定,但一定要得到妈妈桑的同意,并交上三成的管理费。一旦查出没经同意私自出台的,即被开除。出外台的费用也有规定,每出一次,不得低于五千元。之所以定出如此高昂的价格,就是要限制出外台的次数。蒋函函一般是不出外台的,特别是这种陌生人,更是不出。 “他是干什么的?”蒋函函对客人的身份很感兴趣。 “不知道,不过出手倒是大方的,他出的价钱是一万。你看,能不能就陪他出去一下。”王姐用商量的口气说。 蒋函函听了,心里明白,王姐一定是收客人好处了。但她没有点破,也不便点破,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就行。 蒋函函想了一下后说:“好吧,我去。” 王姐满面春风,在蒋函函的肩上轻轻一拍,满意地离去。 蒋函函换了一身衣服,对着镜子照照自己。镜中的她美丽依旧,一脸清纯的样子简直像个公主。蒋函函想,如果这样走在大街上,谁也不会把自己和卖肉女联系在一起吧。 蒋函函到六号包厢的时候,果然有人在等,暗红色的灯光下,坐着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六号包厢是小包厢中价钱最贵的,每晚最低消费三千元。客人见蒋函函进来,站起身说:“蒋小姐,你好。” “先生你请坐,让你久等了。”蒋函函脸带职业性的微笑。 其实在她的心里,很看不起这些到娱乐场所花天酒地的男人,就像他们看不起自己一样。蒋函函很清楚,这些客人是很看不起自己的,在他们眼里,自己是个婊子,其实本来就是个婊子,没有人把婊子当回事的。虽然鄙视他们,但表面上蒋函函必须对他们客气,这是职业道德所要求的。婊子可以在心里鄙视客人,但必须满足客人虚无的尊严。这是蒋函函一直信奉的一句话。 昏暗的灯光中,蒋函函陪客人喝酒,唱歌。 从对方简短的谈吐和气质上,蒋函函猜想他不是官场之人,是一个商人,所以便不想和他多聊天。在蒋函函的印象中,商人总没有官老爷爽快,他们不愿意在自己身上多花钱,陪他聊得再开心也没用。蒋函函想快点进入正题。 没有想到这个客人客人很规矩,无论是喝酒或者唱歌,都表现得文质彬彬。到这里的客人都是有身份的人,大多这样。 蒋函函知道自己需要适当的勾引一下对方。 既然已经答应王姐,就不能让王姐失望,在夜总会里,虽然自己身为花魁,但需要王姐照顾的地方还有很多。于是蒋函函将身子往客人的身上稍微靠了靠。 蒋函函之所以这样,是想快点结束战斗,她不想在这个人身上过多的浪费时间。可是,这个客人不吃这一套。在蒋函函把身子移过来时,本能地往旁边让了让。 “奶奶的,想吃腥,还拉不下来脸。”蒋函函在心里骂了一句。没办法,蒋函函只好耐心的陪他唱歌。 蒋函函唱歌很有一套。客人引吭高歌的时候,她也激情飞扬,客人低吟浅唱的时候,她便小声陪衬。在高声和低音的穿插中,转换自然,恰到好处。无论是声音是高是低,蒋函函的歌声总不至于喧宾夺主,由于火候掌握精妙,她的声音便像依人的小鸟一样,包裹在客人的歌声里。 唱了一会,见客人仍旧没有反应,蒋函函有点急了,便再一次地把身子往客人身边挪了挪。“先生,您不是想让我出外台吗?” “外台?”客人一脸的茫然。 “哦,”蒋函函微微一笑,“是这样,我听王姐说,您想请我出去走走。” 客人低下头,带有一丝不好意思的样子,这才说:“嗯,对对对。我是想请你出去,蒋小姐你愿意吗?” 蒋函函看了看客人,心说,都说我们是既想做婊子又想树牌坊的,男人还不一样?既想风流快活,还要装得一本正经。虽然眼前的这位看上去确实不是行家里手,但在蒋函函心里,他的身份不会因此改变。 “愿意啊,难得先生赏光,怎么不愿意呢。”蒋函函说,声音甜美之极。 “那好谢谢你能赏光,我们走吧。”客人说。 于是两人离开包房,打车前往宾馆。和客人开房时,蒋函函不会开自己的车,那样太招摇了,也容易出事。 蒋函函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一去,就被抓了个正着。 几个小时以后,蒋函函就像一头小鹿一样,被关在协警队的候问室里。准确一点地说,此时的她更像一只被关在猪圈里的猪。候问室不大,五六平米的样子,一间大屋被隔成许多这样狭小的空间,前面装上厚重的大铁门,铁门上安着一把硕大的铁锁。每次上厕所,协警打开门,铁门和铁锁总是发出“咣当——吱呀”的响声。从厕所回来,响声再起:“吱呀——咣当”,蒋函函又被关了进去。 候问室的三面墙壁,是褐色的水泥墙,上面斑斑点点地布满了各色污迹,有痰迹,有蚊子的尸体,看来从夏天到现在,都没有人清扫过,还有一块看上去像是人的血迹,巴掌大小,暗红色,有几缕毛发粘在上面。 蒋函函在黑黝黝的水泥地上盘膝而坐。 她太累了,想休息一下。刚来的时候,她一直站着,因为地下很脏,烟头废纸满地都是,她怕弄脏了自己的衣服。可是站的时间太久,她感到自己的腿都变粗了,就有些吃不消。于是便硬着头皮在乌漆麻黑的地上坐了下来。头顶上的白炽灯很刺眼,洒下的光惨惨淡淡地照在她的身上。虽是寒冬腊月,但蒋函函感觉到了热,有细汗从脸上冒出来,汗味和身上的法国香水味混在一起,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夜估计很深了,但蒋函函不知道现在几点,刚进来来的时候,身上所有的东西被勒令掏出来,交给了协警队的人。她在这里待得实在有点急了,于是便问看守她的协警:“先生,请问现在几点?” 协警是刚刚换班来的,此时正低头津津有味地看一本花花绿绿的画册,听到蒋函函说话,微微抬起头,显然对蒋函函叫他先生还不太适应,楞楞的问:“你是问我吗?” “是啊,现在几点了?”蒋函函说。 协警看了一眼手机,说:“三点。” “大约什么时候放我出去?”蒋函函又问。 “这个我不太清楚呢,要看领导的处理意见。”协警说,“你是什么事进来的?” “我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呢,在宾馆和客户谈生意,就被带来了。” 协警嗬嗬地笑了起来:“是卖淫吧?要不然怎么会带你来。” 卖淫二字触痛了蒋函函那颗敏感的神经,她从不接受这样的说法。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性工作者。无论什么工作,都值得尊重,而“卖”字,明显带有侮辱的意味。 蒋函函正想发作,外面响起了喊声:“蒋函函,提审!” 铁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蒋函函在协警的看护下被带进了审讯室。审讯室很大,里面坐了三个男人,全部穿便服,蒋函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蒋函函被要求坐在一个大铁凳上,双手被拷了起来。铐子发出咔嚓一声脆响的时候,蒋函函心想,干什么,他奶奶的,还真审啊。 审讯的人在她面前的台子上正襟危坐,其余的两人站在旁边,一人手拿电棍,一人手拿皮鞭,虎视眈眈的。这种阵势蒋函函还没有见过。但她并不惊慌,以她学过的法律知识,警察审讯嫌疑人的时候,是不可以用刑的,用刑了就叫刑讯逼供,即使得到的证据也是无效证据。 蒋函函很平静地坐在铁椅上,回答着审讯者的问话。在她的心里,这帮人无非就是要捞点钱,而钱她有的是。蒋函函不知道,就是因为她的这个态度,才导致了这次非同寻常的审讯。 蒋函函是在石辉宾馆被抓的。 本来石辉宾馆不是蒋函函常来的地方,蒋函函和客人开房一般都在夜总会附近的宾馆,但今天不知道怎的,鬼使神差似的打车到了石辉宾馆。到石辉宾馆是蒋函函的主意,因为听说那里的设施一流,蒋函函想去感受一下,没想到就被抓了。被抓的时候,她正和客人坐在床上聊天。 这个客人有点奇怪,不像其他人般的猴急。一般的客人,谈好价钱后从夜总会出来,就和在夜总会里时文质彬彬的样子判若两人。在夜总会那种高档场合,他们一般都会自重。但在车上,就借着酒兴动手动脚,一进房间,更是迫不及待的要上床做事。而这个客人,和蒋函函一起进入石辉宾馆那温馨的客房后,还像在夜总会里一样,斯斯文文的。只是那时既没有喝酒,也没有唱歌,而是和蒋函函天马行空的神聊。最亲近一点的动作,也不过是拉住蒋函函白嫩如玉的手。 蒋函函想,他是在酝酿感觉吧。于是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随他抚摸。果然,客人有了感觉,凑过脸来,准备吻她。 就在这时,门就被打开了。是服务员开的门,随服务员一起进来是是几个穿便装的男人,脸上带着奸笑。服务员呆立一旁,乘几个男人不备,面朝函函,用手指指他们,意思是他们让我开门的,我没办法。 这个时候蒋函函并不紧张,反正自己什么都没干,随你们怎么样。她甚至朝服务员亲切地微笑了一下,意思是,我理解。 几个男人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找了一遍,特别是卫生间找得更仔细,但什么都没有找着。虽然有些失望,但口气依旧强硬:“我们是派出所的,现在怀疑你们卖淫嫖娼,跟我们走。” 蒋函函到协警队后,就一直没有见到过那个和她一起被抓的男人。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交了罚款走人了,也不知道他会怎样说今天的事。 蒋函函心里清楚,不管怎样,都要一口咬定自己不是卖淫。 于是,在第一次被问话的时候,便对着问他话的人说:“先生,我不是卖淫。我知道你们工作的也很辛苦,今天你们抓我的茶水钱,我会付的。也就是说,罚款我可以交。” 第一次的问话不在审讯室,而是在一间办公室里,那里的气氛要温和许多。问她话的人一笑,说:“既然不是卖淫,我们又凭什么罚你款呢。” 蒋函函回敬他一笑。“大哥,都是在河边走的人,说不定哪天在街上都会碰面,你就行个方便吧。” “那你自己说说看,愿意交多少罚款?”那人问她。 “这个……”蒋函函犹豫了一下。她不知道底细,以前从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在夜总会上班的这半年里,因为老板后台很硬,自认为自己的场子不会有此种麻烦,也就从没有给新来的小姐做过这方面的培训。白云夜总会里的姐妹,也都没有被抓过的经历,所以也无从参考。 “还是你说个数吧。”蒋函函又说。 “两万,怎样?如果你答应,我帮你和头讲一下情,就放你一马,要不然会拘留的。” “好吧。”蒋函函说。 “两万是罚款,再拿五千兄弟门喝喝茶,怎样?”那人沉吟了一下,又说。 “没问题。”蒋函函答应得很干脆。 蒋函函没有想到,正是因为自己答应得太过于干脆,才给自己招致了更大的麻烦。 蒋函函的爽快,使处理这件事的人觉得,她确实是个有钱并且肯出钱的主,这样的主很难遇到。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从和蒋函函一起抓来的男人口中得知,蒋函函是在白云上班的。 白云太有名气了,可惜的是不归他们辖区管。他们这个辖区娱乐场所很少,只有几家宾馆酒店,因此抓到有价值的案子就很少。协警队的头头一直恨得牙痒痒的。最近经费很紧张,好不容易有个白云夜总会的落到自己的手上,岂能轻易放过?可是,在宾馆里没有找到实质性的证据,只有取得牢不可摧的口供,案子才会板上钉钉,板上钉钉,就会有更多的钱送上门来。这点,他们相当有把握。 于是,连夜加大力度审讯。 姓名年龄职业籍贯等等都问完后,转入正题:“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来吗?” “我不知道,还正要问你们呢。”蒋函函答。 “不知道是吧,那我问你,你们在宾馆干什么?” “我们什么都没干,真的。”蒋函函言之凿凿。 协警头一歪,一脸的阴阳怪气:“什么都没干去宾馆干什么?” “我们在谈生意,除了谈话,还能干什么?” “谈生意?什么生意,不妨说来听听。” “请原谅这是商业机密,不方便告诉你。”蒋函函说得彬彬有礼。 “你们谈好价钱,然后去宾馆开的房,还没有来得及做事,我们的人就来了,是不是?”审讯的人边问边转悠着手中记录的笔。 “大哥有你这么审人的吗?你这叫做诱供,知道吗?” “嘿嘿,知道的还不少。”审讯她的人笑了一下。 这个时候蒋函函感觉被拷住的手有点痛,见那人笑了一下,气氛有点缓和,于是便说:“能不能把这个铐子给我解了,很痛。” “不能!”审讯的人断然拒绝,“都到这个份上了,我看你还是老实承认了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我什么都没干,你到底让我承认什么啊?我们只是谈生意,谈生意犯法吗?”蒋函函的普通话字正腔圆。 “抵赖是没有用的,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最好给我给我老实点。” 蒋函函睁着一双大眼,不紧不慢地说:“我很老实,大哥,你哪里看出我不老实了?” “老实就好,说,谈什么生意,一个夜总会的陪酒女有什么生意好谈?是不是皮肉生意?” 蒋函函眉头一皱:“大哥,你说话真难听。” “你想听好听的?让那些花钱找你消遣的人说。”这人的语气里带有明显的不屑。 蒋函函说:“对不起我要上厕所。” “刚刚过来就上厕所?憋着!”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蒋函函苦笑着摇摇头,无语。 “那好,你们既然是谈生意,一定是熟人了,我问你,那和你一起的男的叫什么名,家住哪里?”那人趁热打铁地问。 “家住浙江,姓廖。”蒋函函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这个时候她只有信口开河,信口开河总比不说的好。 “放屁!”审讯的人起身拍起了桌子。 “啪”的一声巨响,在这午夜时分显得尤为刺耳。审讯台上放着的一只玻璃茶杯应声倒下,黄色的茶水洒了一地。那人脸色铁青。但蒋函函并不害怕。 待那人重新坐下了的时候,蒋函函还抑扬顿挫地反问:“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牛头不对马嘴。”那人余怒未消。 “那看来是他骗我了,幸好被你们发现,要不然我就被骗了,几百万的大生意呢。”蒋函函装出一脸的无辜。 站在一旁手拿电棍的那个人,走上去用抹布擦干了台子上的水,回来的时候,咬着牙用电棍朝蒋函函指了指,大声喝道:“你他妈的给我老实点。” 蒋函函将脸扭向一边,懒得搭理他。 “你干什么我们都清楚,你就不要和我们演戏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们也知道,这大街上卖淫嫖娼的不是你一个人,你被抓了确实很倒霉,但既然抓到你了,就没有办法,你就认了吧。”审讯台前的人说。 “大哥,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要钱,我答应给的。你到底要我怎样啊?”蒋函函用眼直视着审讯她的人。 “谁要你的钱?我最后一次问你,你在石辉宾馆是不是卖淫?” “大哥,讲话要负责任。卖淫这事是不好乱说的。”蒋函函知道,出点钱可以,但卖淫这事,是万万不可承认的。一旦承认就会留有案底,以后不管在哪,也不管在干什么,只要被抓就百口难辨。 那人站起了身,从审讯台走到蒋函函面前:“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到底是不是卖淫?” 那人的脸色剧变,气氛陡然紧张,但蒋函函却浑然不觉。 “不是。”不识相的蒋函函说。 “噼啪!”一记耳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扇在蒋函函的脸上。 蒋函函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只觉得眼冒金星,脑子一片空白,接着嘴角就开始渗血。 当蒋函函清醒地意识到是被人打了以后,浑身的血液“噌”的一下冲向大脑,太阳穴一阵灼热。 羞愤难当的蒋函函气得咬牙切齿。 她本能地起身,无奈腰部被铁椅子固定住,动弹不得。准备起身的一刹那,双手也本能地晃动了几下,银色的金属拷子在手腕上勒了几道深痕。 蒋函函感到脸和手腕很痛,但心里更痛。 “你怎么能随便打人?”蒋函函质问。 “你他妈的怎么能随便打人?”见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蒋函函又晃动着头和上身,愤怒地提高音量,平时从未说过的脏话,便不小心从嘴里溜了出来。 “啪!”又是一记耳光扇来,这回是站在一旁手拿皮鞭的人打的。 “你敢在这里撒野骂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老实!打你,打你怎么了?”手拿皮鞭的人脸上青筋暴露。 “你再打一下试试?”蒋函函大声回应着,此时的她已经气得七窍生烟,理智全无。 那人冷笑了一下,“嘿嘿”之声在蒋函函的耳边回荡,阴森而恐怖。那人笑完,猛一抬手,杨起了手中的皮鞭。 这个时候的蒋函函,不再相信这帮人不敢打人了,原来以前学过的法律知识全是误传,这个时候她才知道,书本上的东西,在现实面前是这样的苍白无力。 蒋函函仰头看着空中的皮鞭,那条皮鞭长约二尺,比大拇指还粗,黑黝黝的,闪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幽光。那皮鞭在现在的蒋函函看来,无异于一条毒蛇,如果咬在身上,后果不堪设想。千钧一发之际,蒋函函闭上眼睛,她要保护自己。 “停——”就在皮鞭将落未落的时候,蒋函函大声尖叫起来。 蒋函函悠长的喊声石破天惊。那是发自肺腑的喊叫,声音凄厉而尖锐,如裂帛般的华丽,又如玉碎似的清脆,还带有一种神圣的不可侵犯的庄严。 喊声过后,鸦雀无声。 鞭子僵在空中停住了,其余的两人也面面相觑。很显然,他们一时间被蒋函函的喊声给震住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寂静,足足停留了几分钟之久。 最先缓过神的是审讯她的人。他凑到蒋函函面前,歪着头看蒋函函的脸。“怎么?你想通了,愿意承认了?” 蒋函函脸色煞白,目无表情。 “承认就好,和你无冤无仇的,我们也不想为难你。”那人又坐回审讯台前,准备记录。 “请把我的手铐打开。”蒋函函说。 “只要你承认,什么都好说。”审讯她的人说。 “请再给我一杯水。”手铐在审讯的人授意下被打开后,蒋函函又说。经过刚才撕心裂肺般的一声喊叫之后,现在的她觉得很累,口也很渴。 “事还真不少,痛快点,时间不早了,痛快点承认后大家都好休息。”拿电棍的那个人,走过来递给蒋函函一瓶矿泉水。 蒋函函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水后,清了清嗓子,再不紧不慢地说:“我要打电话。” “打电话?到了这里还想打电话?”审讯的人又冷笑了一声:“我可警告你,不要再耍花头,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我要给你们的王亚洲局长打电话。” 审讯的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狐疑地问:“你没疯吧,给他打电话?” “是啊,给他打电话,不可以吗?”蒋函函优雅地说。 “他会听你电话吗?你有他们的号码吗?你和他们认识吗?”那人忽然连珠炮似地发问,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轻蔑的笑声再次激怒了蒋函函,蒋函函也大声地说:“你让我打一个不就知道了吗?我可告诉你们,如果你今天不让我打这个电话,你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你们必须为今晚的事负责。我还告诉你们,我不但认识他,还是他的朋友——而且,是最好的朋友!” 后面的话,蒋函函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直把“是最好的朋友”几个字说得抑扬顿挫、余音袅袅。 横山别墅群位于西山脚下。这里人烟稀少环境优雅,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晚上八点的时候,一辆挂民用牌照的黑色宝马徐徐开来,车里坐着两个人,衣着光鲜的蒋函函和一身便服的华城公安局局长王亚洲。 王亚洲亲自开车。 车子沿坡而上,最后停靠在最后面一排的8号门前。王亚洲先下了车,给正眯眼养神的蒋函函打开了车门。 “谢谢王局长,我睡着了。”蒋函函下车后,不好意思地对着王亚洲嫣然一笑。 橘黄色路灯的照耀下,蒋函函的笑容便有了月光般的朦胧。今天她身穿一件红色的旗袍,旗袍的好处就是能够最大限度地勾勒出女人的曲线,蒋函函在这件做工精巧旗袍的衬托下,显得尤为楚楚动人。 “客气啥呢,快进去吧,小心着凉。”王亚洲说着打开了院门。 王亚洲开门的时候,正好背对着蒋函函,后脑勺上的一块谢顶,越发显得大了,灯光下泛出青色的光,像一个剥了壳的皮蛋。蒋函函看了,心头暗想,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半年以前,他的谢顶好像还没有这么明显。 王亚洲今年五十岁,背已经有些微驼,本来一米七身高的他,在穿高跟鞋的蒋函函面前就显矮了许多。身材不高的王亚洲动作还很利索,很快又打开家门,领着蒋函函走进客厅。 客厅很大,装修得很朴实,但朴素中透出大气。收拾得也很干净。虽然这里没有人常住,但有钟点工隔天过来料理。 王亚洲在淡黄色的花梨木沙发上坐下后,蒋函函给他泡茶。这里蒋函函来过多次,对屋里的环境已经很熟悉了。蒋函函先用电水壶烧了水,给王亚洲沏铁观音。她知道王亚洲的习惯,只他喜欢喝茶,尤喜铁观音,其他的饮料如咖啡什么的,不到万不得已实在没茶可喝的时候,不会进他的嘴。 蒋函函将茶具放在王亚洲面前的茶几上,用竹勺舀了茶叶放入壶中,待开水稍凉后倒进壶,紧接着又从壶里倒出,清洗一下茶具盘里的小杯。这套程序叫做白鹤沐浴,必不可少,既清洗了茶叶中的杂质,又清洗了茶杯。然后再往壶里装满水,稍待片刻,才从壶里倒出。 一缕浓浓的茶香,便在二人鼻子的四周弥漫,空气中似乎也氤氲着春天的气息。 蒋函函一整套动作做得娴熟而细致。 脸长得方方正正的王亚洲,鼻翼轻轻地煽动了几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嗯,好茶。好茶还要好茶师啊,你泡的茶就是和别人泡的不一样。”王亚洲说。 蒋函函一笑:“谢谢夸奖。”又给王亚洲续了一杯,然后轻撩旗袍的下摆,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王亚洲看着蒋函函,心疼地问:“前天晚上,没有吓着你吧?” “没事,都过去了。”蒋函函垂下头,一缕秀发挂在她的脸前。 王亚洲伸出手,将蒋函函飘在脸前的头发往后捋了捋。“实在不好意思,在华城的地盘上,让你受这种委屈实在不应该,都怪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这事不能怪你,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说不定已经进拘留所了。” “你也真是的,为什么一开始不给我打电话呢?早打电话就不会受那种委屈。” “一开始我以为只要罚点款就行了嘛,何必麻烦你呢,您是局长,我想这事麻烦您不好。后来不行了,他们打人,实在太不像话了。唉,你底下怎么这种人也有?”说到这里的时候,蒋函函还有点气鼓鼓的。 “是有点不像话,不过,底下的人也难啊你要理解。再说他们是协警,不是警察,协警中有的人素质不高。”王亚洲说着忽然轻轻轻轻笑了起来,“听说,小孙到了后你也打他们了,看不出来你还蛮厉害的。” “难道不应该吗?他们就是欠揍。”蒋函函的脸上漾起一片不好意思的笑来,那天晚上的场景又浮现于她的脑海。 蒋函函被抓的那天晚上,审讯到了紧要关头,她说了和王亚洲局长是最好的朋友后,审讯她的人虽然有点将信将疑,但为了防止万一,最后还是允许她打电话了。 王亚洲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凌晨四点多,电话铃声突然响起的那一刻,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案,一般这个时候有电话,都是出了不同寻常的事,不然部下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搅他。王亚洲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拿起电话一听,却是蒋函函打的。蒋函函对着电话大声叱问:“表哥,你这个局长是怎么当的。” 半夜被突然的电话吵醒,本来就有点晕头转向的王亚洲被问得莫名其妙,忙问怎么回事,蒋函函进一步解释,自己在石辉宾馆和人谈生意,被人当卖淫女给抓了,正在协警队接受审讯呢,还被打了。 王亚洲一听,明白了大概,让蒋函函把电话给身边审讯他的人,说让他们送她回去。蒋函函凡起了倔脾气,坚决不肯,偏要王亚洲亲自来接不可。王亚洲支吾着解释,自己现在不方便出来,让司机小孙来吧。蒋函函想了一下,这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便适可而止地同意了。 蒋函函打电话的过程中,审讯室里的几个人虽然没有和局长直接通电话,但从蒋函函的神态和语气中看出,她不是在演戏。真是局长的朋友,这还了得,捅大篓子了。刚才打她的两个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待蒋函函电话打完,慌忙把她从审讯椅子上请下来,脸上赔着谄媚而尴尬的笑。 “蒋小姐,实在对不起,刚才是一场误会,都怪我们眼浅,有眼不识泰山,你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我给您赔不是了。”一直没有动手打人的那个,不住地说好话。 “我是卖淫吗?”蒋函函手摸着被打得有点发肿的脸,环顾着三个人,压着火气问。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误会一场。”三人点头如捣蒜。 “不是干吗要打我?”蒋函函盛气凌人。 “误会,误会,我们有眼无珠,我们错了,您现在就可以走了。”有个人怯怯地说,说完又慌忙改口:“不,我们送您回去,这就送。” “走?嗬嗬。”蒋函函大笑起来,然后像只猴子似的一屁股坐到审讯台上,“你想让我走?没那么便当。”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有说话。 蒋函函斜眼怒视眼皮底下的三个人,又摸摸自己还在痛的脸,说:“我不是故意和你们过不去,你们也太过分了,知道吗?我确实只是在宾馆谈生意,你们的人去的时候不是也看到我们什么都没干吗?抓贼抓赃捉奸捉双,起码要抓现行啊,你们去的时候,我们衣冠整齐,怎么就能界定我们是嫖娼卖淫呢?尽管如此,辛苦费我还是愿意给,因为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但你们不但不依不饶,而且还打人。知道吗,做人不能这样。” 蒋函函坐在台子上讲话的样子,颇有几分幼儿园老师训斥犯错孩子的味道,那三个人垂手低头,直直地站在那里只有听的份,谁也不敢顶嘴。 当局里的司机小孙拉着悦耳的警笛,把警车开到协警队的时候,三个人本能地想乘机溜走。蒋函函大喝一声:“都给我站住,谁敢走?” 像是正在操练的士兵听到“立正”的口令,三个人立刻齐刷刷地收住刚刚迈动的脚步,木桩似的站在那里不动。 这个时候小孙疾步进来,对蒋函函陪笑道:“蒋小姐,您受惊了,我来接你。” 蒋函函看了看小孙,命令他:“孙大哥,这三个兔崽子刚才打我,你现在给我打回来。” 小孙尴尬地望着眼前做立正状的三个人,忙解释:“局长的表妹。”又转向蒋函函:“蒋小姐算了,都是自己人,明天让他们给你摆酒请罪,你看如何。” “就是就是。”三人忙点头附和。 看着刚才不可一世的几个人,现在变成这个熊样,蒋函函的气也消了许多,本来也想算了,她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但偏偏在此时脸痛得更加厉害,火辣辣的直往心里钻。脸上的痛勾起了蒋函函强烈的报复**,她从地上捡起那人丢弃的鞭子,在手上掂了几下,挺沉的,然后走到一字排开的三个人跟前,把鞭子在他们眼前晃悠着。 “这鞭子还很好使嘛。”蒋函函气岔岔地说。 三个人低着头,不时地眨巴着惊惧的眼睛,他们知道这个女孩想干什么,更知道那鞭子的轻重。小孙上来劝,被蒋函函用眼神喝住。 鞭子提在手里很有分量,蒋函函想,这鞭子也不知道打过多少人,其中也一定包括自己这样的,说不定还有被错抓的好人。这样想着,报复的**就像干柴一样被点燃起来。于是,蒋函函举起鞭子,对着三个人的手臂每人一鞭。 蒋函函知道,自己有点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味道。但她管不了那么多。鞭子落在刚才同样狐假虎威的人身上时,一股扬眉吐气的快意,燃遍了她的全身,蒋函函只觉得通体欢畅,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处在极度的兴奋之中。 三声脆响之后,蒋函函仰头挺胸,拉着小孙扬长而去。 蒋函函坐在沙发上一边陪王亚洲喝茶,一边想着那天晚上的事。 那几个审讯她的人,大约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认识他们的局长,要是早知道,就是借给他们胆,量他们也不敢。这样想着,蒋函函便很解气。但一想到那天晚上自己狗仗人势的模样,忽然又有一股淡淡的悲哀袭上蒋函函的心头。 蒋函函抬头看了一眼日显苍老的王亚洲。 王亚洲仍在不紧不慢地品着茶,品茶的间隙,也不时地抬头看蒋函函。他看蒋函函的眼神,有一股父亲般的慈爱,蒋函函见了,心里便平添了一份复杂的情绪。 平心而论,王亚洲对蒋函函恩爱有加,但蒋函函对王亚洲从来都是虚与委蛇。虽然这是职业的需要,怪不得蒋函函,但蒋函函还是有些愧疚。 蒋函函又给王亚洲倒了一杯茶。“那天晚上没给你添麻烦吧?” “怎么会呢?这点小事,至于给我找麻烦吗?”王亚洲慢悠悠的将茶喝了,点上一根烟,轻吸一口又慢慢吐出,烟雾便弥漫了他的脸。他笑了笑接着说:“你也很聪明,说得很好啊,是我的表妹。” “我只能这么说,没给你丢脸吧?” “丢什么脸?谁还没有个亲戚呢,再说量他们也不会说出去。” “没有给您丢脸就好。”蒋函函也笑了起来。 两人不痛不痒地聊了一会便到卧室就寝。卧室在二楼,设施很简单,只有大床、沙发、梳妆台和挂衣橱等几样家具,但摆放得井然有条,给人一种很舒适随意的感觉。王亚洲给蒋函函最明显的印象就是,虽然身居高位,但不张扬,房子的装修也体现了他的一贯风格。这和他的老成持重有很大的关系。在蒋函函的心目中,王亚洲确实是个老成持重的人,并且算得上一个清官。 当今的官场流行着四项基本原则:抽烟基本靠送,喝酒基本靠供,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前三条都与王亚洲不沾边,只有后一条适合他,因为他一直和老婆分居。 可是蒋函函确信,王亚洲在认识自己以前,虽然和老婆常年分居,但肯定没有其他的女人,更不会像别的男人一样,空虚的时候会找小姐,这方面他是一个看上去水火不进的人。就是这样一个老成持重的、看似水火不进的人,也被自己搞定,乖乖的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这样想着的时候,蒋函函便在心里就笑了起来。 往事再次浮上蒋函函的心头。 蒋函函认识王亚洲的时候,已经在白云上班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里,在妈妈桑王姐的调教下,蒋函函由一个啥都不懂的服务生,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夜总会女郎。 在这短暂的一个月里,她学会了陪客人喝酒,陪客人唱歌,还学会了泡各式各样的功夫茶。蒋函函的悟性很高,进步也快。学这些东西比起学习枯燥的书本,她的兴趣明显稍胜一筹。蒋函函想,如果当初对书本有这样的兴趣,说不定现在还待象牙塔里读研究生呢。 王姐还教他怎样应付客人,特别是应付那些难缠的客人。好在白云夜总会是一个高级会所,到这里的客人都显得比较有素质,好色之徒碰到过几个,但难缠的客人倒还真没碰到。 蒋函函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出台时的情景。 那时的蒋函函酒也不会喝,歌也唱不好,更不知道怎么陪客,其实陪客是个不折不扣的技术活。那天晚上她招待的客人,是一个四十岁上下身体有点发福的男人。蒋函函花瓶似的坐在客人的身边,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客人试探似的将微胖的身子往她这边扭动的时候,蒋函函本能的往旁边躲,像在公交车上躲避色狼的咸猪手一样。 客人疑惑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蒋函函说:“没什么,先生您别介意。” 客人看了看蒋函函,恍然大悟似地说:“你是不是刚来的?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一定是新来的。” 蒋函函说:“先生好眼力,我确实是新来的,不瞒您说今天是第一天上班。” 善解人意的客人说:“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蒋函函因此心里很感激,坐在那里没动,木头人一样,任客人伸过手,搂着她光光的臂膀。好在客人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手一直很规矩的放在蒋函函的肩上,没有下移。蒋函函不知道如果客人真的对她动手动脚,自己会怎样。那个时候的她,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客人就那样搂着蒋函函哼了一晚上的歌,吃了半盘水果,喝了一瓶洋酒。临走的时候,客人将带着酒气的嘴凑到蒋函函的耳边小声地说:“你实在是太可爱了,长得也不错,我想请你出去,可不可以?” “不,不行。”蒋函函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客人也没再坚持,在她的额上轻轻一吻,很大方地给了蒋函函五百元小费后,自顾走了。蒋函函回到服务员休息室时,忽然就有些怅然若失:自己终于沦落为实实在在的三陪女啦。 那个时候,蒋函函还没有单独的化妆间,她是和其他十几个姐妹公用一间休息室的。看到其他姐妹高高兴兴有说有笑的样子,蒋函函再摸摸装在口袋里刚刚得到的五百元小费,刚刚涌上心头淡淡的酸楚,迅即化为乌有。 一个月里,蒋函函的收入有三万多元。到银行存钱的时候,蒋函函想,这钱挣得够快,也很轻松。这样做个一年,就可以不做了。这一个月里,蒋函函还没有出过外台。这个时候,蒋函函已经知道,出外台就是陪客人到外面开房了。 蒋函函想,这样很好,收入高,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陪客人唱歌喝酒,平均每天就有一千多元的收入,不必出外台去挣那种钱。那个时候的蒋函函还很傻很天真。她既要挣钱,又想坚守底线。她为自己能够身处污泥而不染沾沾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