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让她碰冷水……”
“……不要让她挑重担子……”
“……不要让她吃酸辣腌菜……”
李明君孩子似的抽噎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今天中午他已经哭了整整两个钟头,眼泪都快流干了。只见他的眼睑皮肿得像两个核桃,两只眼珠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丝。眼窝里的泪腺因过度分泌眼泪,似被抽干水般的涩痛着。可他仍然没有得到“准丈母娘”──个矮矮胖胖、脸庞宽大的中年妇女的同意,将龙小翠留在李明君家中休养。
龙小翠的母亲龙金玉,快有五十岁了,但脸上的皱纹并不多,人也显得精神。龙小翠的父亲龙有财却显得很苍老,不到六十岁的人,头发就已经白了一半,门牙也掉光了,乍一看,怎么也想不到他俩是夫妻。
龙金玉生活在农村,却很少做苦活,也很少操心琐事。她把家中的大小事物一概推给了瘦小的老头子,自己一门心思想着怎样把日子过得轻松滋润,这也是她仍保持年轻的秘诀。
对于龙小翠和李明君谈恋爱之事,她起初并不介意。“哪个后生不想妹,哪个妹子不怀春?”她是过来人,曾经有过少女时代,也曾有过初恋情人。可是自己终究没有嫁给初恋情人,原因是对方父母不同意。可是在她心里,还是把他当作是自己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人。至于两人不能在一起,这是命。她认命。同样的道理,她女儿可以和李明君谈一下情,若说要正儿八经的嫁给李明君,这又是万万不可的。她自有她的道理。
首先是自己的女儿龙小翠年纪太小,才十六岁,而李明君己有二十四岁,大她整整八岁!其次,李明君只是一个小小的代课老师,没钱没地位,随时都可能回家种田,更何况他的家境也和自己家里差不多的穷。
李明君家上有年迈的爷爷奶奶,下有两个还未成亲的兄弟。这么大一个家庭只靠李明君的父母种着几亩田地,日子过得也很紧巴。若不是因为自己的幺子龙小吉欠交学费,要李明君担保,她才不准他们来往哩!
要说生气,也只能怪自己的家境太差。她一共生了四个女儿,两个儿子。三个大女儿没读多少书,十六七岁就早早嫁了人。大儿子龙善军排行第二,只比李明君少一岁,初中没毕业,便去学做皮鞋。好几年了,也未见着他存一分钱。龙小翠排行第五,老头子最宠她。最小的就是在村小学读一年级的龙小吉。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正是因为他没钱交学费的后果。
她是穷怕了。她的三个女儿都嫁给了与田地打交道的农民,家境个个都不是殷实,真真是“门当户对”,更别指望他们能帮衬一下娘家。人常说:“养儿防老,养女赔本。”这话一点不假。前三个女儿因男方没来什么骋礼,家里也没有什么嫁妆,嫁得很不光彩,这让她觉得在整个白果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这是她最后一个未嫁的女儿,她自然再不肯让她这个最小的女儿再往穷坑里跳的。
依她的打算,小翠是他们家里的女儿中读书最多,也是长得最漂亮的女儿。不敢高攀城里人、小老板,找一个家庭条件好一点的人家还是不成问题的。这样一来,以后自家做点什么事也好有个帮衬,日子也过得有个指望。现在还未征得她的同意,龙小翠竟怀了孕,你说丢不丢脸,气不气人?
像她这个年纪的山村妇女,是没有上过学堂读过书的,她怎么想就怎么说。她粗暴地训斥着李明君,要他把龙小翠带到医院把小孩引产掉,然后马上把龙小翠带回来。可李明君竟然自做主张,将龙小翠留在他自己家里,她怎能不发怒呢?
李明君上午兴冲冲赶到这里时,原以为是能说服“准丈母娘”的。他有充足的理由:龙小翠刚动了刮宫手术,伤口尚未痊愈;回家山高路陡,根本不能行走。在李明君家,交通就医都方便一点。等她休养一段时间,好一点以后,再把她送回来,这是情理可通的。谁知龙金玉看见龙小翠没有回来,便怒眼圆睁,质问李明君。她根本不听他的解释,用一阵尖厉刻薄的话语骂得他震耳发聩,胆颤心惊。
“谁让你把她放在你家里的?”
“她走不了路……”
“我当初怎么讲的?就是死,也要死回来。”
“我让她休养几天……”
“谁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叫她回,马上回!不回的话,我找到她,一刀捅了她!”
李明君的一腔热情和希望降到了冰点以下。想到自己的爱人承受了刮宫之痛,伤口尚未痊愈,就要跋涉几十里高低不平的山路;再想想自己的爱人受了那么大的苦难,想要为她做一点补偿,精心侍候她一下,但连这一点也做不到。李明君终于像一个伤透了心的孩子,啕啕大哭起来。
整整一个上午,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李明君把自己蒙在被窝里不停在地哭着。眼泪把白白的棉被染湿了碗大的一块。说来可怜,除了孩时不懂事惹祸挨打,哭得这么伤心之外,自他懂事起,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亳无保留地哭过!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心爱的人而哭泣,有生以来第一次真心愿意替别人担忧,愿意分担她的一切痛苦。这正是热恋中的男女至深至爱所表现出的幼稚的一面。也许常人会对此嗤之以鼻,可谁能理解,他对她的爱是多么深刻,看到她的痛让他更痛彻?
龙金玉终是不心软,只是煮了午饭,叫他赶快吃,再把龙小翠接回来。李明君哪里吃得下?
哭到下午一点多钟,他知道再哭也没有用,何况他的眼睛里也没有泪水可流了,于是李明君向“准丈母娘”提出了上面几个小小的请求。
“我晓得的。”龙金玉既好气又好笑,“我自己没生过小孩?这事比你清楚些的。”
听见“准丈母娘”的语气缓和了些一些,又对他承诺不会虐待龙小翠,李明君重重地抽吁了一口气,定下心来,悲伤顿时减轻了不少。他勉强扒下几口饭,又匆匆往家里赶了。
从龙小翠家中走出来就得爬山越岭。此时已值初春,空气里还有些寒意。山野被轻纱似的薄雾萦绕着。从她家爬到山顶有两三里路,路又弯又窄,崎岖不平。李明君心情沉重地攀爬着。
李明君爬上山顶,放眼四望,看见的是无有尽头、连绵起伏的黛青色大山。散居在山岭间的民居若隐若现。再看看龙小翠的家,好象就在自己脚下,只须纵身一跳,就会落到她家的屋顶上似的。
沿着山岗往西南方向再走两里路,就到了白果村立界址的漕峦脊。站在脊背远眺,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蜿蜒起伏的青山。有一条简易公路,从山脚盘旋而上,就像一条黄龙,盘曲在层林迭翠的山峦中。
这是一条简易公路,是乡林场为到大山深处装木材而修建的。除了装树,平时少有车来。公路表面质量极差,过往的车辆将路基压得凸凹不平,活像被野猪啃出的两条凹槽。最深的地方,可以触到车厢底。公路一年半载也难见有人来修,只是勉强凑合着用。李明君曾搭装树的车下去,坐在上面,就像不倒翁似的摇晃着。
从这里到李明君的家,大约有四五十里。现在已经没有车子,只能靠两条腿。按快一点的速度,一个钟走十里路,也要四五个钟。李明君上午走来时,脚就有点痛了。现在赶回家里,肯定天黑了,到时脚不痛死才怪哩!明天还在要陪着龙小翠赶回来,她还没有痊愈……
一想到这些,他就心绪不宁,很是烦燥。他的腿隐隐作痛,可他又不能停下来歇一会。他在心里想道:“若在往日,陪着龙小翠往家里走,那不知是如何的惬意!可现在……唉!”
他心乱如麻,只是低着头匆匆赶路,无暇顾及周边的景色。他的思绪也随着心情回到与龙小翠相识相知的记忆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