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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龙有财匍匐在炭窑门口,小心翼翼地将炭窑里的木炭掏出来,放在窑口。孟冬的天气阴冷阴冷的,但炭窑里却是热气腾腾的。他把罩衣和毛衣都脱了,只穿了件深蓝色的棉纺纱衣,用一条灰色的帕巾缠着头。他全身上下都沾满了灰尘。龙有财将木炭掏出来的时候很小心,尽量不把一根根炭条弄断。在掏出部分以后,他就爬出窑来,将木炭装进大约半米高的竹篓里。竹篓是他自己破篾子织的。底是实心,周围像栅栏似的围了一圈。他将长炭条沿竹篓码一圈,将短碎的炭放在中间,面上再放上两层大块的木炭。不到十五分钟,一篓木炭就被他码得紧紧实实、漂漂亮亮了。
    龙有财身材矮小,干瘦的身躯不超过四十公斤,码好的一篓炭差不多和他一般高。他用双手提着两只篓耳,吃力地将它挪到距窑边十多米的简易棚里。简易棚就是用杉篙在靠坡的地方搭建的。上面盖着茅草。炭篓放在这里,万一天气有变,也不至于将炭淋湿。
    龙有财将炭篓挪到棚里,和另外几篓炭放在一起。搬完后,他一屁股坐在一根野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鼻上都沁出汗珠来。本来,他这副单薄的身子,是做不了什么重事的。可生活逼得他别无选择,谁让他养了一大群儿女呢?在这山坳里,没有什么好赚钱的营生,烧木炭卖就成了白果村的一项重要的副业。烧一窑两三百斤的炭,要准备两三千斤的生,累人吶!生柴要按规格长长短短劈好,装好。一窑炭要点火烧半天,自燃一天一夜,再焖一天,才可以开窑取炭。时间紧,龙有财不敢怠慢。
    汗歇了以后,龙有财又觉得有点冷。他拿过浅蓝色的罩衣穿在身上,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烟袋来,把一小撮烟丝放到一张小纸上,卷成一个喇叭筒。然后他用打火机点燃纸烟,放在嘴里狠劲地吸了几口。刚吸了几口,他的肚子一下子疼痛起来。他知道胃病又犯了,赶紧扔掉烟,用左手抵住胃部,右手摸出一瓶药来。他打开盖,拿出两粒绿色的药粒胶囊来,一口吞了下去。疼痛还在继续,龙有财的眉头蹙得更紧,一张脸收缩得像松树皮似的。好一会儿,龙有财才缓过劲来。他双眼无神地望着对面山腰上的家。生活太苦了,要不是自己还有家室儿女,他早就不想活了。命运对他来说有点残酷。他生下来没几个月就死了娘,是父亲用稀粥勉强养活了他一条命。十二岁那年,父亲又被土匪用刀砍死。他孤苦伶丁一个人,靠给人家打小工混点饭吃。青黄不接的时候,他饿得没法,就去偷人家菜园里的瓜蔬吃,连生辣椒也不放过。因此吃坏了肠胃,落下个严重的胃溃疡。一痛起来,只有吃“雷尼西丁”才有效。这药他几乎天天都要带着,以防不测。
    “老头子,你怎么啦?”这时一个中年妇女提着一个帕包,从小道上走过来了。龙有财张开没牙的嘴冲她笑笑。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妻子龙金玉。她穿著一件褐紫色的罩衫,显得比较年轻,龙有财倒像她的父亲。
    “是不是胃又痛了?唉!你这个病何时才是个头?饭菜是热的,你趁早吃了。”
    龙金玉把帕包递给龙有财,便到窑边劈柴去了。
    龙有财将帕包解开,用帕包抹了一下脸和手。他打开盖子,发现饭被碾得像稀粑粑一样,上面盛满了瘦肉和萝卜。
    “怎么全是瘦肉?”龙有财皱起了眉:“不知道我牙不好?”
    “还不是你那宝贝女做的?”龙金玉边劈柴边说:“萝卜瘦肉炖得很烂的,心痛你哩!这肉还是欠钱砍着木底塘龙支书家的。”
    “哎,又欠帐。小吉的学费还没有交哩!”
    “这么说,干脆连饭也不吃了?龙有财,名字倒取得好,实际上穷得没屁放。”
    “嘿嘿!”龙有财咧开没牙的嘴笑道,“你叫龙金玉,也没见你从家里带一两金和玉过来。”
    “鉖鼓配铛铛,蚱蜢配螳螂!”龙金玉一边狠劲地劈着柴,一边说, “自打嫁给你,就没过一天好日子。”
    “现在就小吉一个人读书,没什么大操心的。”
    “善军呢?他二十好几的人了,家里还没条件给他相亲,等两年老婆都难找。现在小吉的学费还是新来的老师担保的。”
    “我们和他又不熟,他怎么愿意替我们担保?”
    “小翠说,是她同学的堂哥。她去玩过几次,这事还是她去说的。”
    龙有财没再说什么,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他心里隐隐有点不安,他心想要尽快多烧点炭卖,把欠的学费交上。龙有财吃完饭,喝了一点茶,便去装窑。他把生柴按长短次序摆好,龙金玉在一旁给他配柴。不到一个钟,便将炭窑装好了。他又搬来几个大砖放在窑口码好,用泥土把窑口糊得严严实实的。窑口糊好以后,龙有财便在窑口边点起了火,火焰“呼呼”地往窑里钻。不一会儿,烟囟便升起一股白色的烟柱来……
    夜深了,龙小翠在黑暗中还大睁着眼睛睡不着。从后房传来父母轻微的鼾声,和她睡在一起的龙小吉,胸脯一起一伏地睡得正香。从塑料薄膜封住的小窗格子里隐约透进一点光来。
    龙小翠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披上了衣服,用打火机点燃了油灯。她把桌子下的火盆拨开,夹来一块木炭,把乌黑的木炭放在将熄的火星上。一会儿,木炭毕剥作响,升起一股淡蓝色的火苗来。
    龙小翠轻轻地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迭写满字迹的纸张。这是李明君写给她的信,捎她弟弟带回来的。白天她要做事,没时间也不敢拿出来看。现在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是最安全的。她怀着一种既紧张又兴奋的心情,颤抖的手打开信纸,对着昏暗的灯光起来。(信全文如下)
    亲爱的翠: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也许你会骂我,是不是有神经病,抑或是疯了。我承认,我确是有神经病,确是疯了──那是因为你而使我这样的。
    前两封信里,我是不敢这样称呼你的,正如你前两封信里,称呼我为“尊敬的李老师”或是“敬爱的大哥”一样。原来我也只敢称呼你为“可爱的小妺”而已。因为你还是学生,我怎敢有非份之想呢?
    你会质问我说:“既然你知道我是学生,为什么还要吻我,还要拥抱我呢?”
    对于这个问题,本来我还想把它留在心底的。现在你既然不再读书,已不是学生了,那就把我心底的秘密告诉你吧!
    我为什么要对你做出那样的举动呢? ──那是因为你触动了久蛰在我心中的一个梦想,才使我那样不顾一切的。
    在我刚刚懂事,情竇初开的时候,我常对着天上的月儿遐想不已。我心中常想,若是能找到像神话传说里的嫦娥那般美丽痴情的女子,此生足矣!(请相信我,这是我真切的心理。)
    因常对月遐思,一日竟得小诗一首,题为《追月》。现念给你听,好么?
    月光透过窗棂射进来,
    洒得一地的清辉,
    我透过窗棂望月,
    她洁白得如一只温柔的羔羊。
    她半掩着脸庞,
    一如少女碰见生人的羞涩,
    慌慌地躲进闺房──
    一路上弥漫着她留下的馨香。
    我愿化一只飞蝶,
    循着这香的踪径,
    追到三十八万公里的地方,
    和她接吻!
    我原来还担心你我年龄相差太大,可你说的一番话让我更加放心地爱恋你了。你说只要情投意合,感情深厚,相差十岁八岁又有什么要紧?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说出这句──“亲爱的,我爱你”呢?
    亲爱的,我爱你!我的的确确在疯狂爱着你。不信,你摸摸你的胸口,那是我在跳动;环顾四周,那里有我在守护着你。
    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头脑一激灵,一首小诗呼之欲出,题目就叫《献给亲爱的》。如今我就以这首诗作为这次写信的结束语,献给你,好吗?
    稚气末脱而相思的少女,
    宛如巢中待抚的雏鸟,
    我向你走来,
    带给你爱的讯息。
    亲爱的,别拒绝我,
    只因为我对你──
    充满了柔情蜜意!
    永远爱你的人李明君写于白果村小学
    初春的夜晚还很冷,但龙小翠还在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她被信里的言语激荡着,全身发热,脸上不时显现羞赧的表情。
    “喔喔喔……”鸡叫三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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