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我身边还跟着秦学士呢,你即便信不过我,也不会信不过秦学士吧?”
玉娘冷笑一声,“我既然离了教坊,便是前尘往事皆忘,玉奴这个名字也不想从先生口中听到,至于秦学士……”她的口气柔了些,“那是我没这个福分能得到垂青。”说着,她的睫毛便堪怜地垂下来,女人美在态,即便有三四分颜色,得了妩媚,便足以当得七八分颜色,玉娘虽是半老徐娘,可那妩媚的态,那从头流到脚的风流也足以吸引男人的目光了。
听了她这一番软硬皆备的话,便是疯癫如王诗微也陪着笑。
“孟娘子,他们两个说的你可都听到了?”
“自是听到了。”孟湘端坐在榻上,隔着扇窗子朗声道。
秦藻与王诗微一同望去,王诗微率先开口道:“这隔着窗交谈也是一番美事,毕竟美人如花隔云端。”
话虽然说得漂亮,实际上却在婉转地让孟湘出来,听出来话中音的孟扶苏难免气愤,见身旁愣头愣脑还没有摸清楚情况的孟子期,便敲了他一下,却被反应极快的孟子期拦住了,他呲着牙,却是满头雾水。
孟湘轻声叹了口气,像是拂过水面的微风,“非我不肯出门去瞧先生,只是我有伤在身,行走多有不便。”
秦藻急切地前行几步,站在窗边皱眉道:“你伤到了?可是庾府那些人做的?”
正屋西间糊的纱是水色的,日头晃在上面,像是荡起了一层波光粼粼的水纹,他站在窗这边看她竟像是隔着水面看她模糊的倒影。
孟湘在里面发出一声轻笑,不答反问道:“不知你这话是自己要问的?还是替别人问的?”
秦藻自然是个聪明人,闻弦歌知雅意,低头浅浅一笑,“孟娘子既然知道他的心意,便该让着他些。”
“他一向被人这么让惯了?”
秦藻一讪,心想:这天下之人谁敢不让着他,即便他现在流落在外,手中的势力也不敢让任何一方势力小瞧了,也就你这个孟娘子竟敢当着他的面将他撅了出去,若不是近来殿下烦躁异常,偶尔透露了两句,他竟不知这小小的乡间寡妇竟有这胆识。
“孟娘子难道真不知他是谁吗?”
孟湘眯了眯眼睛,语气却更加气定神闲了,“这也是我想问的,他究竟是何人?”
秦藻掏出扇子苦恼地扇动了两下,丝丝缕缕的风便也从水色纱间钻了进来,撩起了她的发丝,飞起发丝的影儿映在窗纱上就像是妖娆的蛛丝。
他屏息一阵,随即掩饰的低声道:“既然孟娘子不知道,那我还是劝你离他远一些。”过了会儿,他又宛如叹息一般轻喃:“这世道,无论男子是薄情寡性,还是情深义重,那些规矩也难免总是让女子受伤……”
孟湘就在天光下,水似的纱窗旁感触到了一颗柔软的心,明明他看上去就像是被情、被女人狠狠的伤过,却能说出这样温柔熨帖的话语来,她不忍对他随意干涉的做法过多呵斥,便只轻轻道:“这样说来,那为什么不是由我来自己选择呢?若我不愿,若我无心,天下又有什么能伤我?”
她的话未免有些幼稚的可笑,作为一个寡妇,就像那无根的浮萍,这世上又有什么不能伤害她?
可秦藻却没笑,他听出了她话里意思——她想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一个女人,一个寡妇在这样的世道下,竟有这样的心思,在有些人看来未免过于出格。
然而,现在这院子里站着的又哪个会在意?
玉娘似乎想到了什么,紧紧抿唇,放在裙边的拳头死死地攥紧。
王诗微抚掌大笑,“孟娘子这番话说的实在妙。”说罢便四处看了看院子,见没有坐的地方竟潇洒地往地上盘腿一坐,“既然这里有这么多妙人,那我也不走了,玉娘可有地方给我凑合凑合,牛棚马圈也是可以的,要不然我可就抱着我那头驴谁在你院子里啦,哈哈——”
“我知道了。”秦藻的声音温柔,那双含情目微微一弯,眼角便带出些笑纹,扇子尖在窗纱上划过,他转身边走边道:“你在这儿的事情便由我告诉知县,孟娘子好好休养。”他停住了脚步,低头看着脚尖前的一片桃花花瓣,“我期待你的祭舞。”
等他走到王诗微身边,便用脚尖踹了他一下,笑道:“你这个无赖样子哪里有半点高人风范,该不会真想赖在这里吧?”
“有何不可?”王诗微笑嘻嘻地便抱着头往后一仰,翘着一条腿就这么毫无顾忌的躺在了地面上。
饶是秦藻这般气量好的人都想往他那张恬不知耻的脸上踹几脚,见扯不开他,秦藻便也只得作罢,警告道:“既然留下了也该做些正事,你此番出世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该清楚。”
说罢,他便自己走了。
王诗微却对着他的后背故意大喊:“我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娘子才下山的!”
秦藻猛地回头,拿扇子点了点他,随即转身也没有再理会。
王诗微却仍旧乐此不疲地激怒他,“可别忘了把我的宝贝驴送来。”
这次却真的没有回应。
秦藻虽然走了,玉娘可在呢,她又是这大院里的主人,王诗微仍旧死气白咧地非要住进来,说到最后竟然像个小孩子似的在地上撒泼地滚来滚去,那件道袍上粘的满是泥土。
可院子里的人都帮着孟湘收拾整理房屋,没有一个人理会他。
王诗微正准备坐起来,却眼瞅着门口进来了一个黑乎乎、灰扑扑的汉子,便又立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这是怎么了?”那个汉子似乎被地上躺了一个人的景象吓了一跳,忙扔掉肩上灰扑扑的口袋,就去扶王诗微,“这是中了暑气?怎么就任由他躺在地上?”
“明哥,你可别动他!”毛三儿跳出来喊了一声。
明星河看着她“啊?”了一声,手却不由得松了,王诗微“哎哟”一声磕到了地面上。
明星河越发内疚无措了,“都是我的错,可摔坏了?”说着,便急急忙忙地又要去扶他,这下子王诗微可不敢由他扶了,忙站了起来,摆手道:“我没事,我没事!”
毛三儿蹦蹦跳跳地过来,一把揽住明星河的胳膊,见明星河呆愣的像块木头,便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
“哎哟,哎呦,我这腰让你给摔的啊——”王诗微故意扶着腰唉声叹气,“你说说,我就只想在这大院里暂居一段时间,怎么就这么难呢?”他便说着,便撩着眼皮观察两人的反应。
毛三儿倒是不在意,还拖着明星河往屋子里去,而明星河却挠着头,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虽然肤色发黑,可他一笑起来便露出白牙,颇具侠气和正气,“若你实在没地方住,也不嫌弃的话,就跟我挤一张炕?”
王诗微眼睛骤然一亮,拍着他的肩膀笑嘻嘻道:“还是小兄弟心善。”
“咳咳。”玉娘故意站在门口假咳一声,王诗微便立刻扭头用满含深情的声音道:“当然,玉娘在我心里是最好的,就是那桃花神母娘娘的化身。”
“你说,我怎么就不爱听你说话呢,连你恭维的话我也不想听。”玉娘虽是这样说的,却对王诗微挥了挥手,“行了,去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进了这个院子可就要听我的了。”
“应该的。”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必须的。”
孟湘打开窗看着王诗微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忍不住想笑,却又垂下眉眼,她真的很想知道他非要住进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她自恋,但她总觉得,这位号称鬼谷传人的家伙是在她的身上打什么鬼主意。
还有,她看向虽然因在外出力扛大包而晒黑,却轮廓英朗的明星河,心中起了一丝怀疑。
等到第二天见到回来的另一位大院里的住客,明显是大家闺秀做派的王云梦,她心里的怀疑便更加深了,这么些不一般的人都住在这一个大院里,真的是巧合吗?
……
女主:细思恐极。
第六十四章 舔
这天,天还刚蒙蒙亮,好闻的饭菜香气便从窗纱的缝隙间钻了进来,孟湘刚在炕上翻了个身,眼前有些亮,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撞见孟子期趴在窗上的笑脸。
“你……醒的这么早啊。”孟湘含糊道。
“太阳都照屁股了,娘你还睡呢!”他刚说完,头上顶着的窗子就被人压了下来,正把他的脑袋挤在里面,害的孟子期直呼:“别压了!别压了!”
孟扶苏不咸不淡道:“哎?你在这儿那,我怎么没看见啊。”
孟子期往下一缩,气呼呼地就朝他哥扑了过去,“我这么大个人,你没瞧见?骗鬼吧你!”谁知道他扑到一半就停住了,原来窗子里竟伸出一双手揪住了他的后领。
“咳咳,松手啊!”孟子期蹦跶几下,气鼓鼓道:“就知道你向着他!”
孟扶苏露出温柔的微笑,对他娘柔声道:“大概是昨儿个太累了,娘就睡了好久,脚踝还疼吗?”
听着孟扶苏的问话,孟子期便也急切地回过身子,“你可别装相啊,不好要赶紧说。”
孟湘低头一笑,却跪在炕上,朝窗外探出大半个身子,死死地搂住了孟子期,只将他往怀里按,“哎呀,我家期哥儿总是这么口不对心,明明那么温柔地关心娘,为什么总是不坦率地说出来呢?”
孟子期在他怀里挣扎着,“谁关心啦!”
孟扶苏看着孟子期的样子,便凑近两步拉住了孟湘的手腕,黑漆漆的眼眸里漾着浅浅的笑意,“娘,你别逗他了,他没轻没重的别又伤到你,我服侍娘梳洗一下吧。”他说着便端了盆要去院子角落里的井边打水。
在正房与西厢房的夹角处有一处极小的花园,说是花园不过就是种着两三棵桃花树,挨着墙面的地方攀爬着开着细小白花的藤,那个花园里有一处水井,虽然院子里的住家洗衣服什么的都在门口河渠里,不过做饭的水还是从这里挑。
孟子期盯着孟扶苏殷勤的背影,歪了歪嘴,突然道:“娘还不打算告诉我吗?你和他都知道,就我不知道?我跟他也没差几岁啊,别总把我当小孩子。”
孟湘摸摸他的脑袋,却被他一偏头躲开了。
“你总是小瞧我!你等着!”说罢,也不等孟湘再说什么,他便自顾自地跑了出去。
“哎,子期!”孟湘再他背后叫他,他也不理会。
毛三儿见孟子期一阵风似的从他身旁刮过,又见孟湘那副着急的样子,便立刻道:“孟娘子别担心,我去跟着他!”说罢,便将手里端着的一摞碗都塞进了明星河的手中,跟着跑了出去。
“所以,让我说,这男人啊就是个麻烦,不论是大的还是小的。”玉娘不知什么时候靠着孟湘窗边的墙站着,吧嗒了一口烟,状似过来人的样子说道。
“说起来,听孟娘子你的声音年龄并不算大,却有了两个这么大的孩子,唉,若是我的孩子活着,可能也有这般大了。”玉娘脸上的神情虽无什么变化,语气却明显低落下来。
这种忌讳的事情,虽然她主动提起,孟湘却不能主动去问,然而,接下来,她便又转移了话题,“好像从未听过你说起过这两个孩子的生父呢。”
孟湘心里一抖,却努力放缓了呼吸,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轻声道:“我也不记得了……”
“哦?”
孟湘知道自己的说辞听起来可疑,便又不得不补充道:“我之前在乡里摔坏了脑子,记不得许多事情了。”
玉娘笑了笑,也不知是不是相信了她的话,过了会儿,玉娘道:“其实,我也知道,就你这两个孩子的相貌来看,你家那位……”
“娘?你怎么还趴在这里,早上天寒别被冻着。”孟扶苏温柔而强势的将窗重新放了下来,转过头看了玉娘一眼,嘴角一勾,“麻烦玉嫂子没事多陪陪我娘说话,以免她胡思乱想。”他的眼睛黑沉的厉害。
“你弟弟刚跑出,你娘可正担心的紧,没事的话,你也该多跟你弟弟沟通。”玉娘将手里的烟杆往墙上磕了磕,将烟灰都磕到了地上。
“我记得了。”孟扶苏恭恭敬敬地应答着,便端着一盆水走了进去。
玉娘站在屋外,听孟湘还用微沙哑的嗓子道:“我自己来就成,我是脚崴了,又不是手断了。”
“娘!你胡说些什么!”他的声音听上去又怒又怕。
而后孟扶苏似乎又说了些什么,终于说服了孟湘,屋子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玉娘重新填好烟丝,却并未点着,只是用手擎着烟杆抵在嘴边,低声自语:“九娘啊,你这养孩子的方式,可是会出大事的。”
等到一院子的人聚到一起用过了膳,便上工的去上工,读书的去读书,玉娘则拉着王云梦找孟湘聊天,孟扶苏不知何时跟顾紫玉搭上了话,顾紫玉似乎将他看进了眼里,便教他读书。
太阳越悬越高,院子里空无一人,白晃晃的天光照得地面都暖洋洋的,就在这时一个风尘仆仆背个药箱的男子闯了进来。
他有些局促地站在合欢树下,稍微抬高了些声音问道:“有人在家吗?”
孟扶苏最先出来察看,他一见此人便惊呼一声“于郎中。”脸上便带了热切的笑容贴了过去,“您怎么会在这里?”
于廉见着他也愣住了,眼神情不禁地向他出来的屋子扫去,“你住在这里?那……九……你娘莫不是也在?”
孟扶苏眼睛一眯,脸上笑容未变,“是啊,我跟弟弟和娘亲都暂住在此处,您来是为了……”
于廉眼睛直盯盯地看着那座房子,初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又问了一遍,于廉才红着脸,口吃道:“是、是有人求我来、来这里诊治一人的。”
见孟扶苏没吭声,于廉也不知道为何硬生生的从这个少年郎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压力,便继续说道:“说是受伤了,是哪一个?”他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按住了孟扶苏的肩膀急切道:“是九娘吗?是她受了伤?”
孟扶苏的眼神飘忽一阵,看样子,似乎很不想告诉他。
“原来是于郎中。”孟湘一手扶着窗子,一手按着窗台,窗纱被光照着在她的脸上投下缕缕水纹,她对着他笑,“我的脚不小心崴到了,已经都好的差不多了,没想到他竟请了你来。”
于廉迅速上前几步,走到窗边,伸出手去,伸到一半才意识到不妥,又把手缩了回去,“没想到九娘竟认识秦学士。”
孟湘微微一笑,好在他也没有在这件事上多问,只是怯生生地询问:“你怎么会到县里来?”
“我是桃花神母祭舞的人选,没想到竟然不小心崴了脚,我心里也急,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跳舞。”她眉眼低垂,看上忧心不已,他也将郎中本该训斥患者的话默默吞进了肚子里,想让她高兴起来,便低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无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