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几场春雨和温暖的东南风,碾头镇的麦子疯了似地往上长。这是碾头镇人们的希望,也是**就要到来的预兆。
每块麦地的地头上都竖着亩产万斤的木牌子。地的四周红的绿的粉的彩旗迎风飘扬。
碾头镇的社员们天天在干部的带领下围着各块麦地转圈喊口号。大练钢铁的那些人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发扬大炼钢铁精神。
大炼钢铁的那些人回来后从来没睁过眼。转圈喊口号的时候不睁眼,排队打饭的时候不睁眼,吃饭的时候也不睁眼。食堂里负责打饭的那些娘们有时候存心耍他们,用空勺子在他们的碗边敲一下,他们转身就走了,找个地方像模像样地端着空碗吃喝,吃完也拍着肚子像是吃饱的样子。
社员们围着麦地转圈的时候照例是要喊口号的,口号喊得五花八门,从小日本老蒋美帝国主义到土豪地主全部操上几遍,**中国**大跃进总路线全部万岁上几遍,一块地就转完了,就要向另外一块地开拔了。
转了好多天以后,有些睁眼睛的社员发现地里的麦子突然不长了,跟往年这个时候相比今年的麦子又细又低。老把式一望而知,这是地里没有肥力了,必须赶紧施肥。
碾头镇的人家里没有了猪羊鸡狗,也就没有了猪窝羊圈鸡窝狗窝,想积肥谈何容易?东坑西坑里的淤泥也挖完了,剩下的只能靠人了。
大队开了群众大会,小队开了群众小会,动员全体社员行动起来开展一场伟大的积肥运动。
靠人力积肥要解决拉不下来的难题,要解决这个难题需要从源头上下功夫,就是说要吃些好拉下来的东西。但吃什么东西似乎不用想,除了树叶子没什么可想的。这件事情还是大先生吴会远解决的,大先生说只要把树叶子切得细一点,越细越好,吃下去就会好拉一点,有点油更好,把肠子润一润更好拉,另外,大先生还答应给社员们熬些助消化的汤药。
把树叶子切细一点好办,还要有油,就不好办了。过去在外面打过猎的老红喜说北去一百多里的山里什么野物没有,扛回头野猪就够吃上一阵子的。
大队治安三眼炮说,弄点油还用跑**那么远,到沙葛荡里打只獾不就妥了,浑身上下都是油。老红喜被抢白了一顿,满肚子不高兴,说你**有能耐,早干啥去了?三眼跑说,我早干啥去了?你早干啥去了?大队干部劝两人算了,都是为了一万斤,等粮食打下来,你俩吃撑了没事干随便**抬没人管。
三眼炮说到獾倒是提醒了大先生,大队药铺里还存了一坛子獾油,原是治烧伤用的,现在急用的话可以拿出来先分给各队应急。大队长崔守徳说,现在最要紧的是积肥,就先分给大家吧。崔守徳又安排各队组织人到沙葛荡里捉獾打兔子。
七队分到了三四斤獾油。队长要求食堂里那些娘们儿把树叶子切了又切剁了又剁,放到锅里大火煮完小火熬,最后加盐放油,盖上锅盖焖。
队里从社员家里借了几口大水缸,每块地的地头上放上一个,大半截子埋在地下,贴外沿儿垫上两块砖,四周围了一圈破草席子,算是个简易厕所。厕所旁边又用土坯垒了个土灶,从食堂里拉来口大铁锅架在灶上备用。
社员们吃了加了獾油的树叶粥后,就排着队绕着麦地转圈喊口号。拉屎尿尿的时候跑到大水缸旁边去解决。头几天社员们尿得多拉的少,因为肚子里难消化的东西挡着出口,后来大家越拉越顺,但接下来的问题是越拉越饿。
拉到缸里的屎尿积到差不多的时候,被盛到大铁锅里熬。因为刚拉下来的屎立即上到地里会把庄稼烧死。
过了几天,去沙葛荡里捉獾打兔子的人有了些收获,各队的食堂里飘出的肉香味又使人们陷入苦恼之中,只闻肉香不见肉味。树叶和野菜粥盛在碗里时奇香无比,吃在嘴里却如同嚼蜡。
沙葛荡里的野兔子和獾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多。一是可能因为各队都派出了捕猎队;二是可能獾和野兔子们去别处逃荒去了。沙葛荡里原来零零星星地种了些庄稼,花生红薯还有各种豆子。深翻密植以后,地就撂荒了,因为没有那么多的种子。獾和野兔子们也碰上饥荒了,他们没什么理想,从来是逐食物而居。大家都猜獾和野兔子们离家出走了。
干部们晚上开会不积极了。因为獾肉和野兔子肉不多,还要保证大家都拉得下来,此事关系到**能否实现,不敢儿戏。
食堂里的娘们每次做饭的时候,先把獾肉和兔子肉在锅里煮一煮,就赶紧捞出来下树叶子和野菜。捞出来的肉放在柳条蓝里,下次做饭再用。
大家对捞出来的肉很不放心,害怕被飞毛腿偷走。事实证明,飞毛腿活动越来越频繁了,好多人都说见过。
综合目击者的描述:飞毛腿的个子不高,很瘦,喜欢天黑后出来活动,不愿意让人看见他的脸。
见过飞毛腿的人都说,飞毛腿不愿意让人看见他的脸,但是想让人知道他是飞毛腿或者是想让人知道真的有飞毛腿。
见过飞毛腿的人还说,那个飞毛腿好像喜欢看人睡觉的样子,往往是你睡着了,他不知不觉地走过来,蹲在一旁看着你,你一睁眼,他就背过身去,你一喊他就慢蹭蹭地往外走。
飞毛腿的事情热热闹闹地传播了很多天,那些天里又有一些人加入到看见飞毛腿的队伍里。
人们发现,凡是谁当众说不相信有飞毛腿,怀疑关于飞毛腿的种种说法纯属做梦撒癔症的一派胡言,不几天,飞毛腿就会去找他。
大家知道飞毛腿喜欢看人睡觉,并不做伤害人的事情。但是半夜起来一睁眼,看见有人直愣愣地瞅着自己,想想也会起鸡皮疙瘩。
可是,别人都被飞毛腿看过了,自己却只有听人说的份儿,心里有种不舒服的感觉,被看过的人越多,没被看过的这种感觉越强烈。渐渐地,这种略带惆怅的感觉就升格为愤怒,一种被忽视被看不起的愤怒。
碾头镇的人都是这样。比如,鱼沤的时候,起初谁家吃鱼就会遭到大家的耻笑,但是大家都吃鱼的时候,不吃鱼的人就觉得自己吃了亏或不应该,也冒着长鱼鳞的危险吃鱼了。
开始吃鱼的时候,谁也不觉得鱼肉好吃,后来别人说起鱼肉的鲜美,自己也觉得鱼肉实在是好吃。假如别人吃鱼肉长鱼鳞唯独自己不长的话,肯定也是不对劲。
碾头镇的男人是这样,女人也是这样。比如,大队小队的干部爱睡别人的老婆,这个大家理解,因为周围十里八村的干部都爱睡别人的老婆,碾头镇的干部不睡别人老婆不正常。
碾头镇的干部睡了一个别人的老婆,这个女人就是破鞋,要是破鞋因此占了些便宜,就会明里挨人骂,暗里遭人嫉妒;如果碾头镇的干部睡了一些别人的老婆而且这些破鞋都占了些便宜,没被干部们睡过的老婆也会期望被干部们睡一睡;如果大部分别人的老婆都被干部们睡了,即使没什么便宜可占,剩下的没被睡的老婆也会有失落感,觉得自己不但丑而且被当众出丑了。男人们也会觉得自己的老婆丑而无用,此时占不占便宜是次要的,受不了的是被人看不起,是自己的尊严遭践踏了。
碾头镇自古就是这样;什么都想不通又什么都想得开。开始想不通,后来就想开了。别人想通了,自己也就想通了,别人想不开,自己也想不开。
自己想开了别人想不开,会被别人骂得狗血淋头;别人想通了自己死活想不通,只有去寻死了。
对于寻死的人,碾头镇只有一种解释:想不通。
想不通而去死谁也没办法,似乎是一件可以被理解和原谅的事情。但是即使因为想不通而寻死,也不能想怎么死就怎么死,碾头镇向来的死法只有上吊和跳井,后来因为跳井会给想得通的人们带来麻烦,差不多被禁止了,只有上吊一条路可走。
上吊的方法是古已有之经一代一代人传下来的,古人想必发明了很多闻所未闻的寻死方法,有的已经失传了,有的虽未失传但死法过于惨烈,比如抹脖子之类的,差不多是专门为冷兵器时代走投无路的职业军人设计的,不甘受辱又刻不容缓只能捡手头上现有的东西用。
因此,碾头镇想不通的人只能上吊,上吊的好处是几乎不需要什么条件,经过碾头镇的人们改良以后在自家的门臿上都可以实行,方便快捷之极,唯一的条件是你想不通了。
碾头镇的人毕竟是想得通的远远多于想不通的,所以经历那么多的政权更替战争离乱天灾**依旧香火绵绵人丁兴旺。
如此历经千百年,积累了丰富的由想不通迅速转变为想得通的经验,这种经验几乎融到了人们的血液里,代代相传,变成几乎所有人与生俱来的能力:无论什么事情,我们总是可以想通的。至于极少数想不通的,不管表面上是因为什么想不通,实际的原因只有一个,一言以蔽之,就是太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