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稍为舒服一些。于是,我向屠宰场走去。这个时候,场内场外彩旗招展,人潮汹涌,浩如烟海。警方派出了大批警察把守大门,场内也有大批警察维持秩序。一会儿,人们无比期待的夜色终于降临了,停车场内灯火辉煌,洋溢着春天暖和、节日喜庆、活泼浪漫的气息,一群为数惊人的员工,不少于三四千人,男男女女,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在一首首轻快的歌曲的伴随下,像潮水一般从敞开的入口涌向餐桌。很快,除了预留给特邀嘉宾的三桌空着外,全部餐桌都坐满了人。一些迟来的职员以及外来凑热闹的看客被警察挡在大门之外。
我在舞台前面右侧一张宴席找到了位置。我站着扫视着场内的员工。我期待她的倩影出现在我的眼前。在茫茫人海里,我明知这是一件十分渺茫的事,但我仍然努力地搜索了好几遍。没有人注意我。一会儿,随着场内响起一首雄壮有力的《运动员进行曲》,董事长和三十几位主礼嘉宾从屠宰场休息室里一个挨着一个出现在大家面前。正如人们所料,许多传闻中的一位当地高官和远道而来的客商也来了。最先出场的是董事长和高官,他们在两位身穿艳丽旗袍的漂亮礼仪小姐的引领下并肩而行,神采奕奕。董事长身穿一套休闲服,上身穿着圆领衬衫,下身穿着数不清有多少个口袋的短裤,脸刮得精光,下唇前撅,因此他那黄熟芒果的脸上总带着几分任性的印记。高官身材微胖,身穿一套笔挺的西装,系着领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笑容可掬,边走边和董事长交谈,他们两人如亲兄弟一样。接着出场的是一批官员和一批客商。他们同样在艳丽礼仪小姐的引领下,一个个进入前排中间嘉宾席上。这时,董事长离开嘉宾席,一个箭步跃上舞台,然后消失在舞台的侧面,看来这个嘉年华晚会很快正式开始了。果然,乐曲骤停,灯光骤然熄灭,全场漆黑一团,在半刻钟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之后,接着有无数个声音在一起叫喊。一时间,“嘘”声此伏彼起。忽然,全场灯光骤亮,又是“哗”声一片。晚会以这种别具一格的形式迎接开幕仪式。两位美艳非凡的女主持袒胸露背闪亮登场——她们分别是从香港和内地某电视台请来的——首先从高官开始,逐一逐一地介绍了一大串嘉宾,在长达几分钟的开场白和介绍中,董事长更显得神采飞扬,不过,也显示出他那似乎早已迫不及待的心情,人们经常在舞台幕布的侧面看见他探出来的光秃秃的脑袋。
这时,我们不难看出董事长大张旗鼓地举办这个嘉年华晚会的真实意图。我始终觉得这个嘉年华晚会只不过是一个幌子,好让那些客商们借此聚在一起,可以天南地北、无伤大雅地随意谈论他们有兴趣的话题,可以显示董事长的实力和高雅。那么,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来举办?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弄清楚的了。如果影剧院容纳不了那么多人的话,按照他的经济实力,完全可以在体育馆或在当地一个最大的广场里举办啊。
主持人宣布董事长讲话的话音刚落,我看见董事长立即像一个斗牛士一样,一步一个跳跃地冲进舞台。电视台摄像机、报刊记者相机纷纷走在他的面前,他站在两位美女主持人中间,用最肉麻的语言赞美她们一番,然后向场内壮观的场面扫了一眼,面对众多记者的镁光灯,他清了清嗓音,大声地咳了几下,慷慨激昂地发表了自己的演说。他试图用幽默、宽松、活泼的语调,开始并不成功,他演说的声音总是显现出雄劲嘹亮。他因为嘴唇与竖立的话筒贴得太近,因为说话声音过高,喇叭里发出炸裂似的爆破声。同时,也因为场内人声喧哗,估计台下没有一个人能清清楚楚地听明白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可是他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这一点也不妨碍他手舞足蹈,滔滔不绝。他的嘴巴像在水里的鱼一样一张一合,不时飞溅出一串串唾液。从他一对炯炯有神小眼睛看出他平日的傲慢和自信。他的演说结束,主持人请董事长留步,同时请出台下一大串特邀嘉宾走上台来开香槟酒庆祝。董事长和高官又像老伙计一样,握手,拥抱,双双走到一张预备好的桌子前面,鼓掌,挥手,然后两人听从主持人的宣布一起倒香槟。桌子许多个高脚酒杯用一个架子搭建成金字塔形状,他们打开一个特大香槟酒瓶,双双捧着瓶底将香槟倒在最顶的酒杯上。只见香槟像溪流一样,从最高处一级一级地顺流而下,一直把最底下数不清有多少个的杯子全都灌满了香槟酒。然后,许多个女礼仪小姐把酒杯分给台上各位嘉宾。各位嘉宾在主持人的主持下一齐举杯。站在中央的董事长和高官勾肩搭背,又一次热情地握手、热情地拥抱庆祝。
然后,高官有事道别离场,只留下了一名随同而来的小官员。其他嘉宾返回宴席,舞台灯光又暗了下来。全场又一片寂静。人们屏住呼吸期待着一个重要时刻。两支镭射灯从舞台上交替地射向全场,人们的身影在场上几支淡黄的灯光的映照下变得扑朔迷离。灯光又亮了起来,节目主持人宣布今晚菜式是“全猪宴”,首先像相声《报菜名》一样一口气说完各种菜式,然后一道道菜逐一介绍,其中有什么风生水起(猪骨头煲汤),什么官运亨通(用清水煲猪肠、猪肝、猪肚、猪心、猪腰),什么独占鳌头(爆炒猪耳朵、猪舌、猪头肉),什么快马加鞭(尖椒蒸猪尾、猪排骨),什么皆大欢喜(白灼五花猪肉),什么财源滚滚(紫苏猪肉丸),什么红红火火(炭烧猪颈肉),什么发财就手(猪手、猪腿煲花生),什么丰衣足食(碎肉猪红粥)等等。肉菜市场的女主管含着两指吹了一个很响的口哨,引来一片凌乱而刺耳的口哨声。之后,场上响起了一首轻快而雄壮的进行曲,并伴随着乐曲的节奏从后面走出一队服务员,前面的男服务员穿着黄色服装,手里高举着一枝黄色的旗帜,后面每个女服务员穿着统一的蓝色的艳丽旗袍。她们高高地举起一个盛着一头乳猪的托盘,在场上转了一圈后,依次放在各张餐桌上。顿时,晚会的气氛再次活跃,杯觥交错,一片哗然。这一天简直成了董事长的世界。他兴致盎然,端着酒杯不停地向各位嘉宾敬酒,合影留念。这时,一阵微风吹来,一股股恶臭与香水和乳猪的香味、舞台器具喷出的烟幕气味、以及人们身上的各种异味混合在一起,在我五脏六腑翻腾,让我不适的身体更加剧烈……第二道菜还未上来,晚会的节目正式开始了。首先表演的是非洲民族歌舞。十对皮肤涂得黝黑男女演员在强劲音乐的伴奏下,呼喝一声踏着舞步跳进舞台,男演员光着上身,手拿棍棒,双脚一高一底地跟随舞曲跳动,动作铿锵有力,喊声粗犷雄壮。女演员穿着三点式,系着短草裙,在女演员身后站成一排,双手击掌,边跳边高声附和。在强劲的舞曲、闪烁的灯光和粗犷舞步的气氛感染下,台下观众纷纷放下碗筷,跟随节奏呐喊。董事长更是得意忘形,手舞足蹈。忽然,他跳上舞台,从舞台侧站着的一位主持人手上抢过无线咪,走到舞台中央叫停音乐,让全部演员退到幕后,冷不妨宣布立即增添一个由他自创的互动舞蹈节目,并亲自主持、解释、示范一番。于是,整个舞台成了他的舞台。他大概觉得自己刚才的演说意犹未尽,又激情洋溢地发表一通有关“我们生意人也有文化细胞”的演说。然后,他指令DJ播放一首强劲的迪斯科舞曲,指示两位美女主持把前排的嘉宾一个个拉上台参与表演,挥手呼唤幕后的舞蹈演员再次出场。于是,一个毫无准备的节目在一段杂乱无章的群魔乱舞之后,慢慢地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大圈,变得让人看得出有了一点儿队形,连那些笨手笨脚、根本不会跳舞的客商也一边左右顾盼,一边装模作样跟着跳起来。董事长不管演员愿意不愿意,强行拉扯一位女演员来到舞台中央,僵硬地和她一起跳舞。我这时不禁想,如果那位官员还在现场的话,我简直无法想象他将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尴尬的境地。此时,董事长更加起劲地表演。我不知道事态将如何演变,将会产生什么样的结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好吧,那就让我看看这个狂人的疯狂表演吧,让我看看他们这群衣衫褴褛的灵魂吧。那些客商渐渐的进入了状态,穿插在各位美女之间,不知疲倦地跳。只要有人呼叫,他们便随着齐声大喊。他们越跳越狂野,朝着身边的美女跳去,他们越跳越放肆,各人紧紧抓住一位美女的手,发了狂似的搂住她的腰,双双如同电闪雷鸣、翻天覆地般旋转。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角色,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了。接着,一位男演员头戴面具,扮成一头凶猛的野兽,手脚一高一低地跳进圈内,找着董事长手拉着手跳起来。音乐越来越强劲,舞步越跳越快,叫喊声也越来越震耳欲聋,最后逐渐成了一种断断续续的嘶叫声。忽然,董事长似乎想起了什么,独自走出圈外,随后在幕后拉着那位中午曾在他的办公室表演的艳丽女歌手出场。接着,两人手拉着手,扭着腰,跳着舞,一直跳进圈内。他胡乱地作出一番笨拙的动作,不停地甩动脑袋、起伏胸部、屈伸腰部、摆动胯部、扭动臂部、晃动手脚、转动眼珠,几乎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剧烈地运动,弄得艳丽女歌手扭来扭去,时而像抛铅球一样甩出去。他那夸张的、滑稽的而又狂野的动作引起台上台下一阵阵的狂欢呼喊。这时,女演员们摆脱客商疯狂的缠绕,手拉着手,踢着腿,一齐旋转,边跳边唱,把董事长和艳丽女歌手围成一个小圆圈;董事长更加眉飞色舞,得意忘形,与艳丽女歌手挨得更近,还时而伸手摸摸艳丽女歌手的屁股,呲牙咧嘴地作出猥琐下流的动作。不知什么时候起,舞台灯光忽明忽暗,闪烁的镭射光线照在董事长的白色衬衫上,发出一道道蓝蓝的幽光。接着,一个个打扮得像非洲黑人模样的男演员在外层把董事长围成一个大圆圈,一齐旋转,一齐起劲地吆喝,一个个客商也围拢过来,跟着一齐乱哄哄的起劲地吆喝。董事长显然受到了鼓舞,跳得更加来劲,更加卖力,他的衣服放射出一道道蓝蓝的幽光,如同一道道霹雳一样显得更加显耀夺目。在黑暗中,这道闪电持续了很长时间之后,终于放缓了速度,继而有点歪歪斜斜、弯弯曲曲地变了形状。显然,这位董事长已经跳得精疲力竭了。我看见他这个时候还在使劲大笑中尽力冲破舞圈,可他渐渐地感到力不支身,双腿发软,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地从一个个人身边旋转而过。由于内外一层层的圈子把他团团围住,他已经找不着空隙突破重围。最后,一直到这道道幽蓝的光越转越慢,越缩越小,最终定住不动。这个时候,舞台灯光又骤然大亮起来,乐曲也骤然停止下来。这个节目才总算结束。由于大家仍然沉没在极度兴奋之中,很少人会像我一样留意董事长是怎样一拐一拐地离开舞台现场,摇晃着身子走到演员出场必经的台阶侧面一个僻静的幽暗处喘息的。
接着,我又听到了世界上最肉麻的赞美之词。两位主持人走到台前,对刚才的互动表演使尽浑身解数渲染一番,尽管一时寻找不着董事长的人影,但她们依然一唱一和,使用最最夸张的词语夸赞董事长别出心裁,想出这个颇有创意的舞蹈节目,夸赞他不仅是一位成功的企业家,还是一位颇有天赋的表演艺术家。我听了不禁为之哑然失笑。这种夸赞,让我明白**在全国人民最狂热的时候为什么能制造出世界闻名的“四个伟大”而又让我们的父辈们毫不置疑的原因了。可是,事隔多年,难道类此鼓吹手还未得到彻底清算?难道这种人永远不会在这个地球上消失?难道人们在狂热面前会如此容易失却理智?不然的话,社会上为什么会仍有不少人继承这种奉承的衣钵呢?啊!这种狂热就是深埋深处的种子适宜萌发的土壤,这种沉沉雾气就是它们适宜生长的环境。难道我说错了么?我十分清楚,如今在世间无数天花乱坠、词不达意、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比喻,正是由这些口舌如簧的人制造出来,传颂出去的。现在,这位听惯了人们在财富、获利、收购等方面赞誉的董事长,居然还获得人们在文化方面对他新的赞美。试问,他究竟何德何能?他有什么资格获得这本该是严肃、庄重、高雅的“奖赏”呢?嘿,他还在幽暗处挺得意地大笑哩,他这时好像一位在战场上败退发誓夺回阵地似的将军,只见又振作精神,作好了准备,决心夺回自己的舞台。于是,他作了几次艰难的努力,终于挺直了腰,一下子从僻静幽暗处重新走上台前,大言不惭地接受这种荣誉的“馈赠”——他一一接受当地小官员、文化部门领导、客商以及各下属公司的老板走上台来对他刚刚被封赏的“艺术家”头衔的举杯祝贺,长时间沉浸在台上人们对他的歌颂和台下人们对他的热烈欢呼、掌声和热泪盈眶的感激之中。我想,过去,他获得的头衔实在太多了,麻木了,兴许现在他觉得这个头衔是最实用最刺激的呢!
显然,这位狂人又重新掌控自认为属于自己的舞台。他觉得意犹未尽,他从主持人手上拿过无线咪,模仿有些大明星在大型演唱会上的煽情表演,在舞台的左中右和伸入宴席的走道上昂首阔步走了一遍,一边走,一边挥手,一边煞有介事地、重重复复地卖关子:既然大家如此高兴,如此感兴趣,好戏还在后头哩。最后,他来到舞台中央,又是挥着手,情绪激昂地宣告,为了满足大家的迫切要求,一会儿他还将制造出许多人们意想不到的新花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