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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一点,我觉得非常奇怪,我在医院里一直没有见过不吊针输液的病人——这是一家什么样的医院啊——无论在医院门诊大楼和住院大楼的一片空地里,无论在各个挤拥的诊室和气氛肃穆的病房里,无论在每条宽敞的走道上,无论在每棵茂盛的樟木树阴底下,所到之处,目之所及,所有病人每时每刻一律都离不开吊瓶输液。特别是门诊大楼和住院大楼的一片空地里,密集病人在慢慢地蠕动,形成了一道独特的景观。白天,一个个吊瓶在阳光中闪耀光芒。这幅壮观场面让人立即联想起广场里无数示威者参差不齐地高举着抗议牌子的集会。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时候,映射而来的一道道银亮如同低空中漫天飞舞的萤火虫,让我联想到小时候听到一位痴呆老头描述的,在我们往返学校经过一片小山丘坟地里,晚上出现的一片“鬼火”的阴森恐怖景象。如果不是亲历其景,我一定以为自己嗑了迷幻药似的如坠五里云雾中。我纳闷不已,这情形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所有病人,无论他患了什么病,无论病情轻重,医生根本不需要询问和确诊病人的病情,便第一时间给前来这家医院求诊的病人输液。一直到病人病入膏肓,继而寿终正寝的最后一刻才把手上的针管拔除。关于这个问题,我至今仍然弄不明白竟然有那么多的人至死不疑,不觉得莫名其妙。当然,这一点我也不例外,我像医院所有病人一样针管不离手,吊瓶不离身,一瓶紧接着一瓶地输液,刚吊完一瓶药液,女护士便马上更换新液瓶。我所在的这间病房一共住着四个病人。在这间空间挤拥的病房里,四支吊杆在墙角的床头柜里一字排开,每枝杆上都挂着四五个吊瓶。在我模模糊糊的记忆里,女护士在我入院的第二天便帮我提着吊瓶,在前面引导着我到体验中心大楼进行各个项目的全身体检。我们可以想象,当我吊着针,整个身子被送进那台核磁共震的医疗器械体验时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形。现在看来,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当时却觉得一切顺理成章——因为我患上了这种不明不白的病,而医生和护士又列举了一个个死亡事例,不厌其烦地提醒我们,一旦停止输液,病情会马上加重,轻者昏倒在地,严重的当场致命。他们劝告我们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在我的心目中,由于小时候深受白求恩大夫故事的影响,一直把医生和老师当作一种崇高的职业,理所当然地认为救死扶伤是他们医院的天职,而且事实上,在我住院期间,我知道有一位病人为图个方便,擅自拔掉手上的针管解手时突然倒在洗手间里,虽然经过全力抢救仍然最终悄然离开人世。这一“铁的事实”作为活生生的教材经常在眼前出现,成为我求生本能的一道警钟。我甚至满以为这是这家医院的一种新的创造发明,是这家医院亮出的一道“杀手锏”——这是一种包医百病的万能神奇药液,一种特别神奇的救命良方——而让我心存一丝安慰。当然,如果一定要我作进一步解释的话,我只能说是在未知数的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就像一些人对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的看法一样。我想,假如我这一观点成立,那么我觉得同样没有必要再三追问医护人员。显然,他们对这种药液也像对待我们的病症守口如瓶,即使我们使出浑身解数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或许,或许就像每家酒楼几乎都别出心裁地打造自己独特的招牌菜一样,给病人输液也正是这家医院的一道品牌。我一时惊叹自己居然如此智慧打了这样一个十分恰当的比喻。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和我一样有这种想法,反正同一病房的三个病人根本没往这方面想,我也懒得问他们。问他们有意思吗!啊,我在这里得重点提及这三个可憎可恶的病人。虽然他们一直没有招惹我,我和他们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说话,可他们就是惹怒了我。从我发现他们存在的那一刻起,我就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产生了一种非常憎厌的感觉。好像他们身上放射着一种腐蚀人的物质似的,仿佛不用他们身上病魔的传播,他们的一身浊气很快就会袭击到我身上,随时传遍全身。这种感觉如同我小时候下河捉鱼时,突然发现一条蚂蟥不知不觉地早已粘在小腿上吸饱了我的血一样。我觉得十分诧异,自己为什么对他们先入为主地抱有成见呢?所谓同病相怜这个词语怎么会在我身上失去效力的呢?我透过他们痛苦不堪的脸部表情,看到窥见他们固有的冷漠、漠视、阴郁的目光,断定他们的灵魂早已交给了魔鬼似的。一句话,我简直目瞪口呆。我相信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第一印象的重要性吧!可是这又不能完全正确,那么究竟还有什么原因呢?我曾经责怪自己如此小心眼儿,希望自己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但这一次我怎么努力也做不到。我憎恨蚂蟥,因为它们实在太让人生厌啦。我每次到河沟里捉鱼,差不多都会遭遇蚂蟥吸我腿上的血。我多么希望躲避他们啊,可是现实让我插翼难飞。我的左手被那根细小的导管束缚着,我的生命必须依靠这根细小的导管维系着。在我倍感孤独的时候,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时常期望着我的邻居保姆出现在面前。我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母亲,她也把我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方面,对我的家庭状况有所了解的人一定能理解我为什么如此感激她。一个从小得不到家庭温暖的人,是怎样从这位关心自己的细节中体验出母爱般的温暖的。总之,我在她身上得到了我所欠缺的慈母般的温暖。她给我做的饭菜香滑可口,原汁原味,鱼、肉、蔬菜全都是自己别墅里种养的家常菜。我感激她在我患病期间帮助我把花园打理井井有条。吃饭的时候,我的胃口很好,而且我也故意在他们面前狼吞虎咽,吃得有滋有味,不停地弄出吧唧吧唧地响声,我一边吃一边与病房邻居保姆聊天。我这时的心情很好,而且我不用故意装也表现出好心情来,我和邻居保姆说说笑笑。我时而开怀而笑,连手上连着的那根细小的导管也在空中蛇一样地舞动。我这样做一点也不犹豫。让他们妒忌吧!事实证明,我第一眼的目测与他们的所作所为相一致,一系列事实证明我当初没看走了眼:他们的确是些作恶多端、不可饶恕的魔鬼,制造和贩卖了多少毒害人们的食品啊。现在,在他们清醒的意识里死不改悔,只要病情稍为缓解便丑态百出,他们指责医院把他们安排在这间普普通通的病房,叽叽嘎嘎地埋怨医护人员没有像我一样给予特殊照顾,其中两人居然为争夺一张靠近中间的床位而唇枪舌剑……我真佩服他们,他们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有心情和精力玩这些互相撕扯、角逐纷争的无聊游戏!这情形让我想起了邻居饲养的那一对家狗,一对刚刚亲热的狗,它们在主人给他们喂食的时候,又为争一块鸡骨头而相互斗欧,撕毁了刚才前腿与前腿紧贴在一起的对手的面容。这是一种与动物本性无异的行为。这个时候,他们的本能举动就像一只全无意识的动物。多年来,他们为非作歹、作恶多端,无论用什么词句,都远远不能痛斥的行径,无论如何丑化,也不能描绘他们的丑恶嘴脸。够了,我不想对此进行渲染,我很遗憾自己当时还处于体虚力弱、昏昏入睡的状态中,无意集中精力打量四周,因此也没能够将他们整个过程的细节按照本来的面目描绘一番。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们不可一世、祸国殃民的行为的极度厌恶。
    那么,他们在病魔的折磨下,在精神迷失的时候又是怎么一种状况呢?好吧,就让我们看看他们的一副扭曲病态吧。直到现在,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这三位邪毒病人病情发作时的怪模样——由于疾病的折磨,他们的眼神都显得十分呆滞——我身边的病人就是那位制造三聚氰胺奶粉的经理,大约五十岁,样子有点猥琐,胖胖的圆脸,肚皮高高隆起,他的脑袋像一只快要掉光了毛的猪屁股,只有塌陷的双颊上仅有一簇短短的毛发,头发稀疏的头顶如同贫血的鸡冠,嘴唇左下方有一颗又凸又大的青痣。他那颗青痣在颤颤地抖动着,好像急着要从厚厚的皮肉里挣扎出来似的。他孱弱得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嘴里不停地翕动,说着胡话,然而却没有弄出半点响声。他那嘴唇的翕动和青痣的颤动配合得非常有节奏,像一台机械里的两个不同方向转动的齿轮一样,此起彼伏,相互协调而且有力量。高烧和头痛使他流出了泪水,大滴大滴的汗水从额头上涌出顺着他那铅灰色的脸流淌,仿佛他那脆弱的骨架马上要在极速的狂飙中拦腰折断,马上要在高烧的阵阵热浪中断裂开来。一定是出于对火焰般烤人的高烧的恐惧,他畏缩地退到病床的尽头里,发狂地摇晃着脑袋,掀掉身上的被单。再看看其他两个病人,一位是苏丹红事件制造者的老板娘,一个是墨汁粉条的推销员。老板娘身体肥胖,脸型方正,烫着卷曲的头发,有点雍容华贵的气质,不难看出她现在的富有和过去的照人风光。现在,她枕着高高的枕头,侧着十分臃肿的身子,仰着脸愣愣地看着吊瓶,嘴里轻微地颤动着,好像小孩子数星星一样一滴一滴地数着掉落下来的液体,以此消磨时间,似乎这是她唯一能让自己内心平静下来的方法。忽然,她将半个身子伏在床外,一只手捂住肚子,另一只手围在脖子上,她正掏心挖肺似的朝脏物桶里呕吐着浅红色的胆汁。她气喘吁吁地费了很大的劲才重新躺在床上。她不断地叹说自己的内脏很痛,她的双手已经变得像一对爪子,正在轻轻地挠着病床的两侧。接着他又举起手,扒着靠近膝盖的被子。突然,她蜷起两腿,让大腿贴近肚子,随即停下来一动不动。年轻推销员的病床靠着另一堵墙的窗户下。他的他五短身材,脸庞瘦削,颧骨高耸,脸庞稍有一点儿气色。他是一个闲不住的病人,一会儿坐着,一会儿躺下,一会儿抱头,一会儿手舞足蹈,似乎忘记自己正在住院治疗,时常烦躁不安地大喊大叫。他的嘴巴经常突然爆发出一声声拖长的呼喊,叫喊声骤然响彻整个病房。他每隔一小段时间便一声不哼地带着吊瓶走出房门,然后不知去向,护士时常为他而寻找半天,好几回需要医院发出寻人广播,他才又骂骂咧咧地返回病房。当他病情发作的时候,上下嘴唇跳动得非常厉害,突出的眼球转来转去,仿佛争相地窜跳出来的样子。他无法控制自己极度的疼痛,双手狂抓乱舞,嘴里咕噜咕噜般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声,时而拔下自己一搓头发,时而张口乱咬,时而举头乱撞。这时,需要四五个医护人员合力把他按住,又要往他身上注射止痛针和安静剂,才能稍为稳定他的情绪。由于他多次不听劝告,病情急剧加重,我在住院期间已经看过他几度昏迷不醒,被医护人员抬到重症监护室ICU抢救治疗。
    这种可怕的病症折磨着他们,折磨着这些看不到好转希望的病人。
    这就是我在医院治疗期间在病房里所面对的环境,这个环境几乎让我窒息。然而外面的环境似乎也好不到那里去。与此相似,这也是一个混杂的场所,从混杂的脚步响声中,我闭着眼睛也能估摸到病房门外的一片混乱。我睁开双眼朝门外望去,在迷茫的雾气里,我看见走廊的另一侧,一张长椅子里坐着三个垂头丧气的病人,其中两个病人正在耷拉着脑袋吊针输液,另一个显然是探病的亲属,正坐在中间呼呼入睡。他们长期占据着这张椅子,不敢站起身子行走一步。可以想象,他们一旦离开,自己位置很快就被站在身边或坐在地上的病人所占领。事实上,整条长长的走道里,两旁安放着一排硬邦邦的长椅,全都坐满了人,一个个吊针支架就摆在他们的膝盖面前。在一张张长椅之间的空隙里,病人随身带着吊瓶,或站着,或蹲着,或干脆坐在地上。甚至连过道的空间,也是人来人往,既有提着吊瓶一步一步十分艰难地挪动脚步的病人,也有急匆匆行走的医生护士和懒洋洋地走过的探病的人。他们的衣服粘在身体里,散发着自身的气味,也散发着身旁的人们散发到空中的气味。看到这情形,我相信专门照料我的女护士说的话:要不是我病情的特殊,要不是在我入院的时候刚好现有病床上的病人在重症监护室ICU里抢救无效病逝,我也会像他们一样只好安排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我总是很幸运,那怕病倒了也能得到幸运之神的关照。然而,这一次,我还能如此幸运地逃过一劫吗?我多么希望有人给我回答这个问题啊。
    我在昏暗的病房里望着门外的一道亮光,又从这道亮光中仰望遥远的天际。尽管雾气沉沉,越来越大,茫茫天地之间最终混然一片,但它毕竟让我感到生命的气息在那里不停地流动。这时,我的想象发挥了作用,好像生活在童话一般,我穿透这层厚厚的迷雾,沐浴在风雨过后透明的空气里。我看见一道弯弯的彩虹光芒万丈,她正和火红的太阳争斗艳,辉映着湛蓝的晴空,给天地罩上一圈七彩光晕。好美!生命因为它们带来了完美……当我回到现实,眼下的景象又让我产生郁郁寡欢的情绪。事实上,在医院的大门口、门诊部、住院楼,我们这样的病人还在陆逐增加。我可是第一次耳闻目睹有那么多人不明不白地患上了这种怪病,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生命的归宿啊。
    可是,我已经感到自己病情的特别——我始终觉得跟他们不一样——这种特别的情况无疑给了我最大的安慰。三天时间过去了,我的病情没有越来越坏,而是越来越好。我的处境的确很微妙。但我实实在在厌恶医院里的环境,厌恶像绳索一样长时间捆缚着我身体自由的吊针。这时,我很自然心存饶幸:既然我的病情与他们有所区别,那我就不应该和他们一样的对待。这样一想,饶幸心理一时更加占了上风,驱使我决定作一次非常刺激而又非常冒险的尝试。于是,我设法逃离女护士对我的监视,把双手埋没在又旧又脏的被窝里,悄悄剥开胶布,慢慢地拨掉针管。我闭着眼睛,屏住呼吸,静静地感受身体内部的变化,静静地等待一个决定命运的时刻,内心像惊涛骇浪的大海深处的一个孤独的落水者,我在惶恐、绝望以及求生本能的希冀中等待奇迹的出现。在这个等待、观察、感受的过程中,我觉得所度过的时间是多么的漫长啊。我早有准备,做好了应急措施,如果身体一旦感觉有什么不妥,又有机会让我求救,我会立即高声大叫,招来医护人员立即抢救……没想到,我终于挺了过来。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我的身体一点事儿也没有发生。这样一来,困扰我多时的恐惧迅速减退,我立即转忧为喜,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已经停止输液这么长的时间,如果身体发生问题早该发生了。现在我已经觉得有了足够的把握,我一边按下床铃,一边翻身下床,准备走出这间病房。这时,我多么想到外面呼吸一下空气,看看辽阔的天空啊。我还未走出门口,女护士很快赶了过来。一看情形,慌张得手足无措。我笑着望着她,还得意地摊开双手,证明自己一切安然无恙。然而,她这时显得越发惊呆,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她才猛然醒悟,赶快跑到医护室里将这种情况告诉给我的主治医师。
    于是,我郑重其事地向医院提出出院的要求。事情明摆着——我并不需要输液。主治医师把我带到医护室给我检查了大半天,他们的输液成果显然在我身上简直不堪一击,让他一时哑口无言。当然,过后他没有、也不可能作出详细的解释,但他一再坚持己见,认为我的情况非常特殊。随后,专家小组各位成员赶来,他们也觉得我的病情让人难以理解。接着,他们又在医护室召开专题会议,根据女护士那本厚厚的关于我的各个时间各种反应的细致入微的病征记录,逐项逐项地分析,研究我的特殊病例。会上,他们争论得相当激烈,围绕几种可能性进行了认真细致的分析和探讨,最后还形成了一份篇幅不短的病例分析报告。最终的结果依然把我归列为像那些人一样,患的是目前世界上新发现的同一类型的病症,是这种新出现病症的一个特殊病例。当时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云,以我一向对医学常识的缺乏,弄不清他们言谈中一大堆让我头昏脑胀的专用名词术语,即使日后我通过学习掌握了许多医学知识,也看不懂这份报告的内容。我当时只是想再三表白出院的愿望,并没有考虑更多的事情。医生们交头接耳议论一番,终于点头同意允许我出院,希望我能留守家里继续接受医生护士的观察治疗,并且不定期到医院进行全身检查。
    最后,医院派了一辆小汽车把我送回去。临行前,他们给我开了几天的药,这些药包括镇静剂和**之类,告诉我以备随时应急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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