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想到,董事长的贴身随从给我打来电话,我更没想到这位狂人董事长亲自请我上酒楼吃饭。
董事长的贴身随从仍然是那位患了哮喘病的那个人,他那颤抖的怪声似乎越来越厉害,我像小时候做语文句子填空作业一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他那迷糊不清、断断续续的说话里,努力拼凑才能估摸出他说话的内容。电话那一边非常嘈杂,似有鬼哭狼嚎般的哼哼呀呀的痛苦叫声,这些声音我再也熟悉不过了,一听就知道他是在医院打来的。开始,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这个自命不凡而又不可一世的董事长宴请我?我厌恶他还来不及呢!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宴请我干什么!自从那一年在他那场疯狂的嘉年华晚会上演了一场恶作剧之后,我彻底离开了这家混帐透顶的集团总公司,从此再也没有踏入这家企业半步,也没有和总公司任何人员来往。不过,我从各种媒体的报道里知道他不惜一切延续他的疯狂,延续他的野心勃勃。上帝啊,命运的天平偏偏倾倒在他那一边。他一次又一次发动凌励的攻势,一次又一次掀起了收购狂潮。每收购一家便成功一家。他可谓风生水起,影响力越来越大,早已成为远近闻名的名人,还当上了这个地方的政协常委,时常在电视里抛头露脸……这时,我放下电话,陷入沉思。虽然,我在哮喘病人的电话里还没弄清楚他忽然宴请我的具体原因,但凭借我的估摸也有**不离十的把握,因而根本没有觉得奇怪的感觉。嘿,纵使有千种恨、万种怨,我倒也想看看你这个狂人现时是怎么一副模样。没一会儿,他那辆乌黑锃亮的奔驰小汽车便停靠在我家门口。首先从车内钻出来的是他的随从——那位哮喘病的人。他向我微笑打招呼,然后向车内指了指,这时,只见正在徐徐落下的后座车窗里,露出一个光秃秃的尖脑袋,我一眼便看出正是董事长其人,他客气地向我点了点头,在越落越低的茶色玻璃车窗内,我看见他果然穿着一身蓝色条形的病服,知道他带病亲自上门来接我。我本来心里还有向他们打听董事长患病缘由的打算,却不自觉地打开铁闸大门走了出去。这时,患哮喘病人弯腰打开前座车门,欠着身子,非常恭敬地请我坐在前排座位上。车辆在雾气中缓缓行驶,穿梭往来的各种车辆在光天白日里亮着灯光,街道两边的高楼看不清形状。我感受到这座城市的巨大变化。车内,哮喘病人可能由于过于劳累,一直在不停地咳嗽,弄得车子填满了口里散发出来的混沌气味,也使我们一路上的语言交谈成了障碍。我的内心显得非常平静。一路上,我一直猜想董事长是否患了像我一样的疾病,至于他们为什么要找我,我一直蒙在鼓里,也懒得打听。董事长和哮喘病人一起坐在后座里,没想到他如今显得非常通达,并没有埋怨哮喘病人咳嗽对他造成实质性的干扰,仿佛他们早已经平起平坐似的,又仿佛大家都需要一个合适的场合才方便将事情揭晓似的。车子在浓雾中穿过一片树林,一直驶进一家全城闻名的豪华酒店,这是董事长两年前收购改建的一家酒店。又是一幢幢蓝色的建筑。小汽车进入一条四周森林公园似的一条柏油小径,这条长长的小径两旁长满了大树,都是一些从高山挖回来的本地山松,还有黄花梨、罗汉松,桂花、竹柏等名贵树种。还有五味子、九果、樟树等等,棵棵又粗又高,形态万千。此外,还有许多高档的盆景。处处显现出皇家气派。车辆在中间一幢单层别墅的门廊下面停下来。我首先下了车,接着是哮喘病人,然后是司机。他们打开另一侧车门钻进车子里,我看见这辆小汽车一阵晃动,明白他们在干什么。司机钻出来时手里高高举着吊瓶,哮喘病人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慢慢地把董事长搀扶出来。董事长站稳喘了一会,看了我一眼,脸露笑容,没有说话,然后向他们示意了一下。于是,哮喘病人搀扶着董事长小心翼翼继续行走,司机高举吊瓶紧随尾后。他们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我确定他也患了我们这种奇怪的病,但没想到他的病症会如此严重。我想起嘉年华晚会那时他那霸气、张狂和平日那种趾高气扬的样子,真的觉得只有当面奚落他一番才解恨。但我没有这样做。他现在也是一个可怜的病人。同病相怜,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落井下石的事情来。这时我从司机的口中知道董事长的目的,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请我吃饭是当面请教我如何对待这种病,因为我是唯一一个得了这种病而仍然平安无事的人。对此,我不打算难为他,拒绝他,但我心里依然有点不爽快,并非他不够热情,恰恰恰相反,正是由于他的盛情宴请。我不喜欢这一套。不过举手之劳的事,何必兴师动众,将现今社会求人办事都上酒楼那一套用在我身上呢?我不禁为这个变异的世界感到可叹可悲!开门进去,厢房内早已有几个在会客室那套沙发前喝茶吃着小吃闲谈的人立即站立起来迎候,其中有当地官员,还有主治医师。随即服务员把我们领进厢房中央的一张圆桌里坐下来。董事长坐在主席位置,身边分别是官员和主治医师,我安排在医生身边。吊瓶挂在他身后墙壁的灯架上。饭厅大得惊人,装潢如同宫殿般格局,一盏如同镶满钻石的吊灯银光闪闪。四周墙壁挂着侍女画像,正中墙壁还挂着可以卡啦OK的投影电视大屏幕。这张圆桌同样大得惊人,足够可以宽松坐上二三十个人。我们四五个人只占去小小的一角。面对如此豪华的场面,他们早已习惯成自然,只不过今天由于主人的病使整个气氛十分拘谨。我心情岂止拘谨,简直有点紧张,开始手不知如何摆放,眼睛不知望那里好,好不容易才慢慢地适应过来。董事长花本钱好酒好菜招待我们。这顿饭让我第一次体验到从道听途说或在里才看到的美味佳肴。还未正式上菜,我们各人面前已经小碗小碟的摆满一大堆小菜。正式饭菜更不用说了,既有鲍鱼、海参、鹿茸等山珍海味。也有猪肉、腊肠、腐竹等地方特色菜,每人而前还满满地斟了一杯奶茶。我们仅四五个人,却一共有十多道菜,满满地占去桌面半个位置,我觉得实在有点夸张。我心想,即使我是国家总统也不至于如此隆重接待吧。要是别人可能早已经唾涎欲滴。但我向来不习惯这种场面,我不习惯看到在场人的嘴脸,天大的笑话,面对一个已经病恹恹了,难为他们还在奉承、歌颂,摇尾乞怜,还要还祝他万寿无疆。尽管面对这些大鱼大肉,我今天也一点儿胃口也没有。要是别人在意的话,会误以为我含有敌意,担心这是鸿门宴,好像担心这些菜里放了毒药或迷晕药一样。我可没这个意思,随他们怎么想吧。不过,宴桌上也没有人真正留意我这个时候吃与不吃,吃多吃少。他们边吃边谈,关心的是询问董事长的病情,以及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有益的启示。当时,我从医生口中得知,董事长送到医院急诊的时候,病情特征和我完全一样,不,和全部患者一样,先是感到恶心,接着呕吐,然后是过敏性休克……他同样作了全身检查,查出肝肾功能严重受损,但种种验证证明这并不是导致这种怪病发生的真正原因。这时,董事长缓缓地站立起来,在司机的搀扶下来到我跟前,再次说明今天诚恳请我吃饭的目的。说完,一个劲儿拍着我的肩膀,好像要从我身上抖出我应当说而又不知道怎么说的话来似的。然后,他又在司机的搀扶下在原座位坐下来,进一步询问我的情况,问我是如何控制病情的,平时要注意什么,等等,他的语气非常虚弱,却显得非常客气,甚至像一个小职员因私事找上司解决问题一样恭恭敬敬。接着,主治医师像来自北京的“健康教父”一样向我咨询类此的问题,我也照旧像回答“健康教父”的问题一样一一回答他们。我毫无保留,尽管面对的是一个变态、嚣张、可恶的狂人。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现在,这位狂人始终一言不发,和过去我所看到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其实,我所知道的这些事情,那怕不用请我吃这一餐饭,我也照样毫无保留地回答的。不过,我不免有点心虚,因为我根本没有什么经验可谈,我介绍的所有情况,他们是早已掌握清楚,然而他们仍然这样问我,究竟是一种礼貌上的开场白还是需要亲自面对面地进一步核实呢?我不得而知,我也不想打听——这并不重要。当然,我依然安然无恙,成为这么多病例中成功康复的一例,于是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并不足为奇。我当时想,既然连这间医院也无法诊断,我又有什么好办法呢?然而,没想到他们却认为我的回答非常有价值,我看见董事长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仿佛从我的精神状态中看到了一点希望之光似的。
而我呢,我已经和盘托出,应该说的都说了。此时此刻,我只希望尽快结束这场对我来说既尴尬又沉闷的饭局。
几天之后,我每隔三两天就被董事长请到医院,名为免费给我细心观察,实质是要我现身说法,言传身教,指导他的起食饮居。不管他们什么理由,倒是我乐意而为之的。在这个问题上我有了重新认识,我改变了原来的想法,考虑到这种病症情况复杂性,我觉得不能仅仅从我个人身上得到验证,我必须了解和分析更多的病例,必须掌握更多第一手的确凿证据。于是,我经常坐着董事长那辆奔驰到医院去。啊,如果我不是因为患了这种病,我想自己一生可能没机会坐这么多回高级小轿车。那怕我有一天飞黄腾达,我也不会购买如此高级的小轿车。现在,这家医院就像一个战地医院,或者说像一个难民营,门诊大楼门口传来救护车汽笛声、刺耳的刹车声和出租车站喧闹的收音机里传来的无节制的最大音量的夸张的广告语,搞得整个地方如同世界大战似的,到处挤满病人,到处都是杂乱坚立的吊针支架。病人沉重的脚步声和痛苦的呻吟、叹息声、喘气声、绝望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充斥着院外养殖场的粪臭味和院内酒精、消毒剂、镇静药、剩饭剩菜、小便、臭汗的气味。每次进出医院,我都深有感触。这家规模庞大、设备先进的综合性医院离我居住的别墅区不远,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芜之地,现在已经成为闹市的中心地带。以前我天天经过过门前这条窄窄的小巷时,都要经过这座医院高大宽敞的门楼,但我以前却一点儿也不知道门楼里面的轮廓——现在我却对此那么熟悉——当我迈进这家医院的时候,我感觉又回到了可怖的环境之中。
董事长住在医院为达官贵人设立的总统病房里,内面有接待室、护理室,有空调、有洗手间,还有各种健身器材,医护人员频繁到来,他有的是本钱得到特殊的照顾。可是他身上拥有巨额财富也无法让他的病症得到好转和缓解。只见他一天比一天消瘦、虚弱、痛苦,这病使他两眼昏花,面容憔悴,光秃秃的脑袋像涂了一层灰油菜,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八面的神采,他那又宽又厚的肩膀缩成一团。他的面孔已经严重扭曲,脸容分明有一种痉挛的表情,一张充血的脸上刻了一道道皱纹。每当病情发作,疼痛难忍时,他便躺在床上便大喊大叫,一会儿拼命地咬紧牙关,一会儿脑袋几乎沉没在一个软绵绵的枕头上转来转去。平时,依然有许多人前来探望他,可是任何人到来都无法缓解他的痛楚。不过我倒是例外。只要我在他身边,他却表现出少有的一点儿气息。这个时候,无论多么痛苦,他都会顽强地站着,叉开双腿,膝盖颤动,头略微抬起,空气从他那张开的嘴里进进出出,仿佛他体内已经没有呼吸空气的肺了。几天后,他的病情急剧恶化,我那怕在总统病房几十米远的走道上,也能清晰地听到他在床上的呻吟声音和抽抽搭搭的哭泣声。主治医师悄悄告诉我,根据他的判断,这位董事长的病情已经十分严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没想到,曾和我住在一起的那三个病人仍然在那间病房里。年轻推销员病人现在整天哇哇乱叫。他一天好十几次用拳头捶床头柜,把柜面上的水杯像舞蹈似的弄得蹦蹦乱跳。在捶柜子的时候,他的眼睛还一直盯着拳头。情绪稍为激动一点便站立了起来,竟然忘记自己还在输液,无奈他的手被针尖扯痛了才“哎哟”一声的重新坐在床上。他不停地叫嚷,一会儿骂医院骗他,给他吃些没有效果的药;一会儿骂自己的亲人冷酷无情,别看平日照顾他们,给他们钱花,买房子给他们房住,如今却唯恐躲避不及似的一个个远离他而去,让他倍受孤独;一会儿大叫无法忍受想在这让人窒息的医院里度过一分一秒,要死要活的狂叫。可是,病情一旦稍为平稳下来,他又走出病房找病友吹嘘他推销墨汁粉条的业绩。不过,他毕竟重病在身,他的精力、激情只维持了短短的十几分钟,又重新陷入了昏昏沉沉、力不支身的状态。即使如此,他的牢骚话却没有因此而停止。有一次,在我转身的时候,推销员走出了病房,在走道上找了一张长椅上坐下来,突然,他耷拉着脑袋,又一次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吊瓶打碎一地,他手脚颤抖,像患癫痫症似的全身痉挛,口吐泡沫。这时,医生和护士连忙赶过来,俯身看着这个病人。他嘴唇蜡黄,眼皮呈铅灰色,呼吸短促,断断续续地胡言乱语,从他布满蕈状生物的嘴里吐出不连贯的说话。接着,走道里出现了一阵紧张的忙乱气氛,随后医护人员把他转到ICU监护室里,从医护士人员的口中,我知道他昏迷不醒,脑袋毫无意识,恐怕已经不行了。脸上有一颗青痣的经理一直高烧不退,一到了中午,高烧会达到顶点。他大声地呼吸,一阵阵出自脏腑深处的咳嗽震得他的身子不停地摇动,他那低低的额头与长长的眉毛上下联动撞击,好像有一只讨厌透顶的蚊子叮在他那短短的头发一样。他的眼皮又厚又沉,眼珠灰蒙蒙胧,充血的眼睛茫茫然地张望,整个面孔坍塌瘫痪。这病折磨得他痛苦不堪,四肢关节不能动弱。他每次吃了东西都呕吐出来,接着开始咯血,接着是有些窒息,接着酷似长眠似的毫无气息。他似乎感觉得到自己已经提前被病魔降服了。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人忍受着如此巨大的痛苦,从来没有如此长时间地观看一位可恶的人临死的情景。老板娘的女儿冷冰冰地守候在她身边,从来没有扶过她一下,连倒水吃药也要母亲自己动手。她身子散发出变质牛奶的酸味和酸臭的汗味。病情稍为缓和时,她总是目光呆滞,唉声叹气,浑身充满着必死无疑的恐惧感,同时也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有多悲凉便有多悲凉。这个时候,她不断地挥动另一只空闲的手,并通过舌头在嘴里咂来咂去发出的声音表明她对女儿的不满和失望;一旦发作,同样被疾病弄得她撕裂般疼痛。她双手按住疼痛不堪的肚子,身子蜷起,一阵阵痉挛和寒战使她全身抖个不停。接着,她深深地蜷缩在病床上,仿佛大地深处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呼唤她,然后在什么也看不见东西的重压下昏倒过去。在她摆脱了麻木状态之后,又一个劲地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地抽搐。慢慢地,她渐渐松驰下来,重新把四肢缩回床中央。接着她双目紧闭,一声不哼,但呼吸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急促。他们,他们三个病人同样曾是风光一时的人物啊。我可没有听到他们有一丝悔改的表现,居然死到临头依然心安理得。试问,作为天天劳碌奔波的人,有谁愿意静下心来,腾出时间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作出一番更深刻的反思,或者让他们从一开始感到无地自容呢?现在,他们全都气息奄奄,危在旦夕了。当然,在我看来,他们现在不过是罪有应得的惩罚。我们不妨想一想,对于那些无数的受害的无辜者来说,她的所有痛苦都是令人愤慨的耻辱而已。
这几天来,我的身体两次旧病复发。根据我的记录,两次都发生在外面吃完饭之后。这个情况起初并没有引起我的警觉,我还以为这是因为增加到医院里的劳碌所造成的。我在觉得情况不妙的情况下不得不结束这一行动。就这样,我在别墅和医院里来回往返,一边观察,一边记录,一边感叹。可想而知,由于医院处于这种混乱状况和病人处于如此危险的状态,显然增加了我进行调查研究工作的难度,我只不过像在家里时一样机械式地作出一些琐碎记录罢了,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从中分析他们的种种现象,因而当时的实际成效一点儿也不显著。但是,应该说明,我一步一步地跟踪和观察他们病势的起伏,仔细分析他们的每个细节,甚至找机会对他们进行采访的各项详细记录,在统计数据方面无疑为我日后找出问题的关键所在发挥了一定的作用。无论如何,我觉得这些天来到医院的调查观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