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张梦澜一想起这个冬夜,就会想到舔食爱斯基摩人血冰的北极熊。
她记得当对面楼房的最后一束灯光熄灭时心里的那份幻灭的快感,她甚至还猜想对面某一扇窗户的后面是不是也隐藏着一双眼睛,在巨大的黑幕中死死地盯着自家窗户里的这一束微光。可不管她怎么想,那光还是像一尾不甘被网的鱼,拼尽全力挣脱网 眼逃入了夜的海洋,她依稀听到撕裂瞬间它痛苦的咧嘴声,看到它残留在网眼上的带血鳞片。
趴在那束光上的眼光失去了依托,噗一声掉在地上,又反弹回张梦澜的眼眶。她长大了。
长大的过程如此短暂。只一个晚上,以往那些没心没肺的快乐与幸福就从她身上出逃,极速向相反的方向跌落,一眨眼就消失在她再也无法企及的深渊里。她捂住胸口,长大总要伴随着疼痛。
这个成长的日子其实跟以往任何一天都没有什么区别。傍晚,头儿一宣布总结会结束,张梦澜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像在屁股底下装了个强力弹簧一般。拜托,帮忙收拾一下,我有急事。张梦澜把材料胡乱地往同事李康的手里塞,才转过身子,就听到“哗啦”一声响,李康不满的声音随之炸起:我说张梦澜同志,你好歹也是个有主的妈了,你就不能稳重一点点嘛。张梦澜没有回头,哈哈大笑着回嘴道,我说孩他舅,你外甥女都两天没见到亲娘了,我好歹也该赶回去给她喂点“米糠”吧,我说你就不能发扬一点点助人为乐的精神,体现一下对下一代的关爱之心?话没说完,人已经没了影。
张梦澜跳上车,急急往家赶。孩子是娘心肝上掉下的肉,虽然明知老公钟力会照顾好女儿,她还是控制不住那一份揪心的牵挂。女儿从会拿东西起,就喜欢抓着一切她能抓住的东西往地板和墙壁上胡乱敲打,就有了“小打”这个小名,小打说话早,一看到她就用藕节一样的小胖手臂箍着她的脖子“妈妈妈妈”地亲出一脸口水。
今年冬天来得特别早,还没冬至,就有人穿上了羽绒服,街上也冷清了许多,不多的几个行人裹紧了大衣低头往前冲。张梦澜眼前晃过小打摇晃着圆滚滚的身子学步前冲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笑声落在冰冷的车厢里,招来一串异样的眼光。这么冷的天,好心情都给冻住了,还有人坐着傻乐?张梦澜猜想着别人看她笑可能产生的想法,就更想笑了,憋不住,只好扭头冲着车窗里面目模糊的自己,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如果她能够预知这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冲自己吐舌头,恐怕怎么都舍不得缩回来。
一口气冲上五楼,张梦澜轻轻悄悄地打开房门,然后猛地跳进门里,叫道,小打,我回来啦。
空气突然死去。从繁华时代黄金七点的喧嚣倒退回了远古洪荒的死寂,来不及退场的烟味酒味热浪一样在房间里滚滚翻腾,茶几上杯碗狼藉,醉醺醺的钟力躺在沙发上惊愕地看着张梦澜,像一只被吓破胆的兔子,他甚至忘了要把他的脑袋从沙发上那段白白的大腿上挪开。她的耳朵有隆隆的轰鸣声,一辆车从《生死时速》里开出来冲进她的脑袋,在她的大脑里亡命奔跑。良久,她奋力刹住那辆失控的车,厌恶地将自己的眼光从那两个男女身上撕下来,木然地转过头去。后来她曾无数次回想起自己那天的反应,非常奇怪一向毛毛躁躁的自己居然没有冲上去赏给那对狗男女几个耳光,她当时的反应真像是在路边碰上了一对偷欢的野鸳鸯。
妈妈妈妈妈……小打稚嫩不清的叫声,把张梦澜散开的魂魄收拢了摁回体内,顺着声音她看到小打坐在沙发后面的地板上,小屁股下面有一滩尿,地板上扔着两个空奶瓶,小打的嘴唇紫黑紫黑,黑乎乎的小手抓着一个湿玩具,脏兮兮的小脸上有隐约的泪痕。
小打。张梦澜扑过去,抱起小打冲进了卫生间,她放了一大盆热水,将冰冷的小打放进去,手指专注地揉搓着小打的身子。小打“咯咯咯”地笑着,小胖手在水里乱拍,乌溜溜地眼睛讨好地望着妈妈,张梦澜轻轻笑了笑,拍拍小打的红脸蛋,说,乖,妈妈带你去找小凯哥哥。
她轻轻柔柔地给小打洗澡,心里却大刀阔斧地做出了一个重大的人生决定。
敲开大姐张梦雯的家门,她告诉大姐说,我有个要紧事,要出趟门,小打你帮我带几天。张梦雯家经济条件不错,企业改制的时候,她干脆拿了补偿金回家照顾儿子,平常张梦澜有事就把小打往这里送,张梦雯也习惯了三天两头地接管小打,好在小打很乖,有玩有吃就不会闹,儿子小凯也喜欢这个小妹妹,会帮她照顾小打。
张梦澜一个人回到家里,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现在,对面楼房里的最后一盏灯,熄灭了。灭了。
她打开房门。刚拖完客厅地板的钟力心虚地打量着张梦澜,讨好地说,你吃饭了吗,我去给你煮一碗。钟力的声音很孤单,像一个从高处掉下的物品,没人接着,咚一下落在了地上。
不用了。张梦澜说,她的声音被人抽去了骨头,软软得,像煮糊的面条。
那个,我喝醉了,是她,嗯,她主动要来帮我照顾小打。钟力试图解释,可他的话一出口,就被冰冷的空气冲散了,再拼凑不起来。
你不用解释。张梦澜低垂着眼皮,没有一丝表情。
真的。钟力盯着张梦澜,不敢相信事情会这么容易解决。
该结束了,离婚吧。张梦澜的话像把锤子,砸得人头脑发懵。
不,我不同意。钟力站起来,企图去抓张梦澜的手臂。
你不同意也没用。张梦澜闪开,两手抱在胸前,冷冷地说。
钟力着急地说,我真的是喝醉了,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梦澜你别冲动,我们离婚了小打怎么办?想想小打,你怎么忍心?
小打?你还有脸说小打?一股血喷上张梦澜的脸,怒气爆发出来,变成一根根粗木棍直直地朝钟力捅了过去,钟力我告诉你,我可以忍受你的狂浪,可以忍受你妈妈在产房内将红包失望地塞回口袋,可以忍受你无所事事不负责任,甚至你去搓麻赌钱你去歌厅送花我都可以忍受,因为我觉得我们都太年轻了,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诱惑,我们都要有耐心等待对方长大。可是,今天,你认为你还是一个人吗?你还知道自己是一个父亲吗?你的心里还有小打这个女儿吗?假如小打现在有记忆的话,你今天这个不堪的场面将会给她留下什么样的痕迹,会对她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我告诉你钟力,你妈在产房掉头离去的那一刻,我就发誓要对小打负责到底,我要加倍地关爱她呵护她,给她最好的生活和教育,绝不让她比别家孩子缺少哪怕是一丁点的爱与温暖。
我可以没有一个好老公,但我绝对不能让一个坏老公毁了我的女儿。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现在,小打是我的未来,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不但成不了我的现在,还会毁了我的未来。张梦澜软了下来,语调哀伤而沉缓。
要是我不同意呢?沉默之后,钟力找到一根稻草。
张梦澜坚定地摇摇头,说,没用的,钟力,你知道我决定了的事情绝对不会更改,和当年嫁给你一样。
可是,你总该和你的家人、朋友商量一下。
婚姻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我自己要离婚,和别人无关。离婚了,我会好好带着小打,你也可以另外找个没结过婚的女性,按照政策再生一个孩子,我想你父母会求之不得的。张梦澜坚决地说,一旦双方的家人搅进来,就会糊成一锅粥。
张梦澜,你无情就不要怪我无义,离婚了我不会给你一分钱,你那点工资怎么养活小打。钟力发狠道,钱这根棍子把他的话撑得硬气起来。
张梦澜定定地看着钟力,刚刚温软下来的目光又一寸一寸地僵直了起来,最后变成一个**的冰柱,她咬咬牙,说,小打归我,不要你付一分钱抚养费,明天早上办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