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梦澜与钟力到婚姻登记处的时候,里面的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正在看报纸。
女人“哗啦啦”地抖动着一张报纸,忿忿地说,新婚姻法实施后,中国离婚率创下五年内的新高,有125万对夫妻劳燕分飞,我说这些制定法律的人脑袋进水了吧?
中年男人用右手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板一眼地说,这有什么,离婚的人多了,说明我们在婚姻法律问题上,已经从过去的非理性走向了理性。
放屁!老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姻,这不是成心要拆散好好的家庭吗?女人的口气很冲。
离婚和新婚姻法有什么关系,是不是近段活多了,干晕头了。中年男人的语调里有一丝愠怒。
怎么会没关系,取消八年财产共有转化制,明摆着就是鼓励那些有着不轨动机的男人说离婚吧离婚吧,反正她又带不走你的财产。以前,男人即使有离婚的念头也会顾忌着房子和财产,现在好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一个女人辛辛苦苦地操持一个家,人老珠黄了还得让人给扫地出门,那些制定法律的人家里难道就没有女人?
男方家的房子归男方所有,这也没错嘛。
话说得轻巧,我们的传统是女孩子没有权利参与分配或继承亲生父母的财产,这个风俗不仅我们这边有,很多大城市也都是这样,我几个在省城的女同学也没有一个人分到自己娘家的财产。在婚姻法没改之前,法律和习俗一致,女孩子嫁到婆家就是婆家的人,婚姻延续八年,丈夫的财产就成为夫妻的共同财产,而女孩不参与娘家财产的分配,由男孩继承父母财产。现在这一修改,就把我们数百年的老规矩给打乱了,让女人两头都分配不到财产,万一离婚了,有工作的女人还不致流浪街头,那些没有工作的女人怎么办,你让她们离婚了怎么活,住哪吃什么?
法律不也是规定子女都平等地享有继承权吗?
法律是法律,习俗是习俗,父母在还好一点,要都去世了你看有哪个嫁出去的姑娘敢回家住,不让嫂子弟妹的白眼给噎死才怪?
不成就去法院告嘛,父母的房子本来有女儿的一份子。
女人哼一声,说,你真是坐着说话不腰疼,我们隔壁有一个苕女子,父母去世之后,受婆家挑唆去法院告她娘家几个兄弟,要求平分家产。一夜之间,这个小学教师就变成整条街道最著名的傻瓜,不仅自断了和兄嫂们的关系,亲戚也没有一人待见她。前阵子她和老公吵架,被打了个半死,要是别家姑娘碰上这样的事,娘家兄嫂们一准打上门去问罪,她却一条狗似的独自在医院里趴了十几天,才灰溜溜地走回婆家去。
她告得也没错嘛,那叫维护她的合法权益。
嗤,合法?法修来改去的,你知道过几年又是什么样?我们老百姓认的就是老祖宗一代一代留传下来的理。现在,我们那条街道的很多人都赶在父母百年之前把房子和存折过到儿子名下,或者写下遗书,免得出现那种家丑。
……
这两人一来一去地扯个不停,钟力倒是很有耐心,并不是说他对新婚姻法有什么兴趣,那些所谓重大的修改条款跟他们的婚姻现况也没有什么关联,但他觉得那些话很中听很受用,想着他就偷偷地看了张梦澜一眼。
侧身面对着钟力的张梦澜,很敏感地“听”到了钟力的那一眼,这并不是说钟力的眼睛会说话,而是他眼神里包含的话张梦澜听懂了,特别是钟力那个意会的神情,比他说出的任何话更让张梦澜无法忍受。张梦澜转过头冷冷地回看着,眼锋里里的冰刀将钟力的眼神砍得四处逃窜。
她拿出离婚协议书,大步走到中年女人面前,说,你好,我们离婚。
女人翻了翻离婚协议书和材料,问,你们两个都同意离婚吗?话是对两人说的,眼睛却只是看着张梦澜。女人的眼睛里伸出了一只手,温婉地心疼地抚摸着张梦澜,她的鼻子一酸,差一点落下泪来。不许哭!她命令自己,对这个突然到来的软弱感到莫名地生气,她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语调的平静,我同意离婚。
她以为自己表现得很坚强很平静,却不知道真正的悲凄是无法掩饰的,它正沿着她的肌体通过她的每个毛孔在向外分泌着绝望与哀伤。女人锐利地盯了她一会,又问,孩子这么小,你想清楚了吗?真的要放弃财产权利和抚养费?张梦澜点了点头,说,是我坚持要离的。女人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埋头签章。女人只是微微地呼出一点气息,张梦澜却听出里面汹涌的悲悯:你这个傻女人,将来会后悔的。
张梦澜和钟力一前一后地走出镇政府大门。和电视里的情节不同,他们既没有面对面道一声再见,也没有一起去吃一顿最后的午餐,更没有怒气冲天横眉冷对,他们只是一前一后静静地走着,然后在路口处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走在前面的张梦澜始终没有回头,因为一迈出镇政府的门,她的眼泪顷刻如注。那个绿色的小本本,将她的神打散了,她原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迷茫更大,痛苦更大,伤心更大,大得让她不知何去何从,不知哪里可以让她驻足。她不停地往前走,走过大街走过小巷走过闹市走过菜市,梦游一样,从白天到晚上,直到一扇木门拦住了她的去路,她才发现自己走回了父亲的老屋。
打开门,一头倒在床上。
此后几天,她请了假,把自己关在家里。感谢上苍,现在办理离婚证不用再到单位里开证明,她才能够躲起来独自舔舐伤口。一连五天,烟酒配泡面,喝了醉,醉了睡,睡了醒,醒了喝。
第六天中午,一口甜腥从她的腹间涌起,她用力地想把它咽回去,张口却吐出了一朵血花。她怔怔地看着,突然掉下泪来,在那朵血花里她看到了小打的小脸。
打开家门,张梦澜清出一屋子的酒瓶与烟蒂,去了美发厅。
午后的阳光猫一样慵懒地趴在张梦澜脚上,刘欢的歌声试图把昏昏欲睡的冬日唤醒“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美发师梳理着她黑云一样的长发,问,您要剪什么发型?
张梦澜咬着牙说,板寸。
理发师惊讶,这么长,太可惜了吧,要不烫发?
板寸。张梦澜的嘴巴微微开了一下就又紧紧地闭上,像受惊的蚌一下就把所有的可能性全都关在了外面。是的,只不过是重头再来。重头再来而已。
长长的黑发掉在地上,张梦澜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好似三千烦恼丝就此离她而去。站起来,顶着一头极短极短的碎发接回了小打。头发可以再生,爱情也可以从头再来,只有生活是不可能从头再来的。还好。现在还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