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结婚是为了离婚。张梦澜涨红着脸愤怒反驳。
昨天,她接到二婶于婉的电话,让回“家”吃饭。自从父亲去世,二叔二婶三天两头地叫她回去吃饭。
张梦澜带着小打来到南山这座自建三层小楼房里。二叔家独门独院,是政府最后一次批建的私建房,九十年代后期的政策原则上要求统一开发,但执行不很严格,走动走动就建了起来。
一踏进二叔家院子,张梦澜就闻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以往的家庭聚餐通常只有二叔、于婉、张梦澜和堂弟浩伟、浩轩,今天特别隆重,不仅三个姑姑全回来了,连大姐张梦雯也在。当年父母亲闹翻,一人一个孩子地分了家,倔强的母亲带着十一岁的大女儿去了邻县,她把张梦雯送进当地的小学读书,自己到一家工厂的食堂做饭,一年到头没回两次家。长大后的张梦雯与父亲这边的亲人很是生疏,即使她毕业后是在二叔的帮助下才找的工作,心里和二叔还是亲近不起来,她这次回来绝非偶然。
果然,还没放下饭碗,二婶于婉就打眼色让浩轩带小打去游乐园玩,看着他们嘻嘻哈哈地出了院门,二叔沉下了脸说,澜澜你说,你和钟力究竟是怎么回事?
要是在半个月之前,张梦澜听到二叔这关爱中饱含心痛的谴责,一定会泣不成声,但今天不会,在闭门舔伤的日子里,她已经把自己的伤口一次次撕开,一点点地舔食净上面渗出的血滴,现在这个伤口已经结出了厚厚的痂,外界再怎么刺激也触不到内里鲜红的柔软了。既然家人都知道离婚的事了,她也省得再作隐瞒和解释,就淡淡地说,我们离婚了。
离婚,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巧?性急的三姑大声质问道。
你这孩子,离婚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们商量商量,这下可怎么办才好呢?一向软性子的大姑也忍不住埋怨。
再怎么商量,我们也过不下去了。张梦澜尽量保持语气平静。
你就是不商量,才会让人家欺负。好好一个大姑娘白白送上门去让人睡了三年多,给人家生了个孩子,结果被休了回来,你让街坊邻居们怎么说?三姑的话尖尖地直往人的心上戳,别看姑姑们平常都挺能接受新事物,在婚姻方面却还是固守着老思想。
都什么年代了,还休,我们是自愿离婚,平等离婚。张梦澜的喉头里也梗着一口气。
你别嫌姑姑们说话难听,我看你就是无知,头脑一发热就让人给甩了。你说你们是平等离婚,那我问你,你这离婚平等在哪?且不说这几年你们的共同财产,就说你的嫁妆是不是你的个人财产?还有小打是不是你们共同的孩子,他要不要共同分摊抚养费?二叔毕竟是军转干部,很有指挥官风范,他的话像枚瞄准精确的子弹一下就击中问题的核心。
对感情来说,那点钱算什么?张梦澜反驳,却很虚弱。
钱算什么,你太幼稚了?二姑尖锐地接了过去。
是啊,你一个女人家又带着个孩子,没钱可怎么过呀?大姑叹气。
你这人就和你妈一样,死倔!你那么轻易地把嫁妆放弃了,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爸爸吗?我让你给气死了。三姑生气地说。当年张梦澜父母约定一人养一个孩子,他们在经济上互不往来,大姐张梦雯结婚时,母亲倾尽所有给她添置了当时的彩电、冰箱、洗衣机和DVD四大件。父亲在张梦澜的嫁妆上和自己的妻子较着一口劲,发现身体出了问题也不去医治,硬撑着把张梦澜出嫁的婚车装了个满满当当,才把病拖成了无可救药,张梦澜轻轻巧巧地把那些东西放弃了,也难怪长辈们生气。
张梦澜也气了,钱没了可以再赚嘛,我还年轻,输得起。
一向没说话的二婶于婉开口了,澜澜,你别怪长一辈的人说话不中听,大家都是为了你好。你们年轻人总把爱情想象得很完美,其实生活是另外一回事,那些轰轰烈烈的爱情都是在电影里演给人看的,是挂在墙壁上供人幻想的,不能拿来过日子。
于婉的年龄只比张梦澜大十几岁,性情温婉,在张家老少两辈里,就她和张梦澜最说得开话,张梦澜从幼年起就没和母亲一起生活,对于婉就怀了一种类似于母女一样的情感,听了于婉温和的劝导,一股受欺负的委屈就从她的心底升起来,硬硬地堵在细细的喉管里,不管不顾源源不断,委屈越聚越多,把喉咙胀得生疼。张梦澜张开嘴,刚才还梆梆撑着的一口气嗤一下全跑光了,她的眼圈红了起来,哽咽地说,二婶,一个人再没有钱,只要肯干就能活下去,可没有感情了,和行尸走肉有什么两样?
大姑又叹了一口气,一整个晚上她都在叹气,似乎她今天来二叔家就是为了叹气。大姑说,你婶说得对,女人这一辈子呀,就是要在婚前睁大眼睛去找对象,到了婚后就只能闭只眼睛过日子了。
二姑说,你们俩没感情?当初还不是你自己铁定了心要跟钟力结婚?
三姑说,早知道你要走这一步,你爸当时还不如把那些钱留着给自己治病,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
三姑的话又一次刺痛了张梦澜,一向乖巧的她才涨红了脸冲长辈们大嚷大叫“没有人结婚是为了离婚的”。这句话像一个突破口,让她的伤感和委屈决了堤,眼泪又气又急地簌簌而下。
于婉叹口气,拿了纸巾递给张梦澜,柔声说,大家的话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也难怪大家急,你都离婚半个多月了,也不和家里人说一声,要不是钟力早上打电话来,一家人还都蒙在鼓里呢。
二叔说,小钟他现在很后悔,提出要和你复婚。
一直沉默的张梦雯也开了口,钟力今天也给我打电话了,他的声音哑哑的,听起来很伤感,澜澜你们俩要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就算了吧。
不。张梦澜擦着眼泪,她并不是不能原谅钟力的犯错,而是绝对不能接受钟力在小打面前不自检。
大姑说,澜澜你不要犟,听人一句劝,不然以后你一定会后悔的。
二姑说,夫妻过日子哪能没个吵吵闹闹的时候呢,就是一个人的上下牙齿不也是要时常打架,你总不能一吵架就不过日子了吧。
三姑说,是啊,你看周围哪对夫妻不是这么过的,一个从来没有吵架的婚姻简直就令人难以想象。我和你姑丈,有哪个月没有吵几回的?
我们和你们不一样。张梦澜停止了哭泣,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把那天看到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又说,我可以不为自己考虑,总得为小打的未来考虑吧。
她的话显然出乎大家的意料,大家虽然猜到钟力可能犯了错,可也没想到他会在小打面前带女人回家。
屋里的空气闷重了起来,它刚刚还长着一双不安分的脚,暴躁地冲动地在屋子里跳跺踹踢,现在它的脚让张梦澜的话给吊上了两个大铅块,再挪不开步子了。
人非完人,哪里可能永不犯错,错了能改就还是好同志嘛。曾经纵横捭阖的二叔一挥手打掉了那两个大铅块,空气又流动了起来。
于婉说,只要他能够保证绝不再犯,为了小打,你还是再慎重考虑一下,婚姻又不是彩票,总不能输了就一撕了事。
大姑说,是啊,离婚对大人都没什么大影响,你们一个可以再娶一个可以再嫁,就是苦了孩子。
张梦澜说,我不会让小打吃苦的,别家孩子有的她一定会有。
二姑说,这怎么可能!不就是一口气嘛,狠心一咽也就下去了。
张梦澜说,我只要一想起小打那天的可怜样子,心就要碎了,他怎么会是那样一种人。
三姑说,上错花轿嫁对郎,错也错了,就忍了吧。
张梦澜说,不,既然是错误,那离婚就是在纠正错误。
三姑冷笑,纠正错误?我看你固执已见才是在继续制造错误。你离婚了,又带着个女儿,你以为你就能找到比钟力更好的对象?
张梦澜说,我对婚姻怕死了,这辈子不会再结婚。
于婉说,澜澜你不要意气用事,女人这一辈子啊,就得倚仗一个婚姻一个家,不管它是好是坏,都是你和孩子的保护伞,是归宿。
大姑说,也是,你看你爸你妈,家分了一辈子,不也是没有离婚。
大姑的话像一根针,刺得张梦澜又激动了起来,她高声说,我爸我妈?你以为他们那样就幸福吗?你以为他们那样就是对我们好吗?你问问梦雯,那么多年,她的心里好受过吗?看着他们那个样子,我不止一次想对他们说你们干脆离婚算了。
三姑冷笑道,只怕你想分也没那么简单。听说钟力药都买好了,说你不和他复婚他就死给你看,他是个独生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办?
张梦澜嚯地站了起来,愤怒地说,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他上有父有母还有爷爷奶奶,他真是寻了死,我当然背负不起四个老人的绝望,我大不了用我的命抵他。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张梦雯站了起来,息事宁人地拉着张梦澜,又掉头哀求道,大家都别说了,这事还是让澜澜自己决定吧,她是个成年人了,她的事情就让她自己去承担吧。
我看澜澜今天也累了,要不就先回去休息,等过了这阵子,平静了以后再决定。一直忙着给大家续茶水的于婉也站起来,帮张梦澜提起包,说,我陪你去游乐园接小打。
走出院门,张梦澜接过自己的包,坚决地说,我自己去。
于婉深深看了张梦澜一眼,她忘不了有一年张梦澜生日,却一个人躲到顶楼弹吉它唱《我想有个家》时的那份幼稚的倔强的凄凉与向往。这个孩子从小就异常敏感,表面乖巧什么都不计较,其实是在固执地讨人疼爱。这个自以为坚强的长大了的小母亲,并不知道她内心对母爱的强烈渴求让她变成了一个拒绝长大的缺爱的孩子,越得不到爱就越渴望爱,越渴望爱心理就越脆弱,越脆弱就越要故作坚强,而越是这样她就越容易钻牛角尖,越不会给自己留后路,就越容易跟自己过不去,越是成心要让日子退无可退。
于婉怜惜地理了理张梦澜额前的刘海,柔声说,回去后,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等明天再去想,明白吗?没到活不下去的时候,还是不要离婚。
张梦澜却突然调皮了起来,我不去想了。我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大不了像你和叔叔一样,不是很幸福吗?
于婉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你别犯傻,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