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梦澜成了焦点人物,因为离婚。
以往,在公司同事的眼里,她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领着最少的薪水却没心没肺地与世无争,她这种乖巧牌产品,虽然不会主动拿个主意出个点子,但交给她的事也会不折不扣地完成,既不给你生辉也不给你惹事。像她这样的人类,科室里的人只有在查资料或者需要人打下手的时候,才会突然想起档案室的“小澜”来,除了她的同学加同事李康,单位里没几个人能够一下子就说出张梦澜的尊姓大名和专业出身来。
可就这个小澜居然把天给捅出了一个大洞来,这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在这个百多号人的公司里,捉奸神探赵翠没有离婚,打了数十年内战的散打高手老孙没有离婚,离婚离到和法官成为朋友的宋波没有离婚,反倒是这个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小澜一声不吭就把婚给离了,成了公司离婚第一人。
惊讶沉下去后,同情心浮了上来。这么乖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就离了婚,总归是可怜。这么乖的一个人年纪轻轻的离了婚,还带着一个女儿,实在是可怜。这么乖的一个人年纪轻轻的离了婚,还要独自抚养女儿,这实在是太太太可怜了。于是,同事们那颗久未萌动的同情心在这一天里枯木逢春般焕发出蓬勃的生命力,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义务去看看这个家庭破碎的可怜女人,听听她的委屈,骂骂负心的陈世美,安抚安抚她的伤痛。
一连几天,同事们不约而同却又是一个接一个单独地走到张梦澜的办公桌前,人们准备了很多安慰的话,很多理解的话,很多同情的话,很多体谅的话,只等着张梦澜的一句话、一声骂或者一滴泪来给他们开个头引个路。有几个饱受“没良心”男人之苦的女人,眼睛里还储备了一汪同病相怜的眼泪,只待张梦澜来开个闸,它们就会痛快地倾泻而出。还有几个心肠特别软的女人,想到了让张梦澜到她们家开伙去,她们要好好地给她改善一下伙食,她们家的橱顶上还有孩子小时候穿的几件旧衣服,正好可以清理出来送给小打,小小年纪父母就离了婚,天可怜见。
每天,同事们以一种非常不经意地姿态很经意地走到这个以前一直被他们叫做小澜的张梦澜面前,用一种忽明忽暗的、似隐似现的、揣测加窥探的复杂神情,把他们探照灯一般、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焦点实际上却又时时定焦的眼光在张梦澜的身上掠过来掠过去。然而,这个张梦澜却不懂得体谅人们的关怀,不懂得成全别人泛滥的善良,她只是一心一意地缩在角落的办公桌前,一天到晚把她的小脑袋埋在海一样深的书件里。张梦澜不接大伙的眼光,大家的博爱之心就成了一架接收不到地面信号的飞机,乱腾腾地在空中盘旋,找不到降落的地方。就有人故意在张梦澜身边不经意地停一下,或者咳嗽一声,张梦澜马上站起身来,低低地问,赵姐你有什么吩咐,或者宋科长你要的资料我下午就给您送过去。
不管是什么情绪,闷久了,就会慢慢转化,慢慢变味,像一瓶发酵不好的酒,慢慢地就变成了一瓶怪味醋。
同情心也一样。
一切都在暗暗地变异。
太不对劲了。这个小澜怎么一点都没有离婚女人的样子?至于离婚女人该是个什么样子,大家也说不上来,别说是离婚女人,这个单位本来就没有几个女人,也就没有一个具体的参照标准,但直觉告诉人们一定不会是张梦澜这个样子的,不呼天抢地至少也该梨花带雨吧,不梨花带雨至少也该凄凄惨惨凄凄吧,至少也该悲悲切切悲悲吧,至少也该和寡妇有点接近吧……反正,离婚是一场**,是天大的悲剧,既然如此,那么倒地打滚是正常的,那么发疯抓狂是可以理解的,那么哭闹上吊也不是不可以的……不管怎么说,摊上这样的事情,再有怎么变态的举动都是常态,而所有的常态就是变态,除非……
是的,除非有其它什么事。可,其它事又是什么事?谁知道呢,可能是自身有什么问题吧,要不她老公怎么会同意离婚呢?可能是犯了大错了吧,要不她怎么都没说一声老公的不是?可能……会不会……小打……要不她老公怎么会不出抚养费?哎,这小澜!
办公室里的交流变得非常意味深长,每个人很深刻,每一个笑容每一个眼神都有所指向都有所意味。
张梦澜不是傻瓜,当然“听”到了在办公室上空、走廊、卫生间、开水间里投来掷去的无声对话,但她没时间理会它们,父亲留给她的那个旧房子已经有两年多没住人了,她得花点钱修整一下。老屋离单位有点远,她得买辆摩托车,虽然这几年摩托车从原来一辆三四万一直往下降,但全部下来怕也要花上万来块钱。还有小打的生活也需要钱,每个孩子都需要一个人来为他撑起一片天,如果不是父亲,那就一定是母亲,既然钟力已经明确表明不会出力,那她这个妈妈就该责无旁贷地站起来,这是一个母亲的责任。所以她只能加倍努力,千方百计提高自己的能力与收入,她在学校里的专业成绩本来就很好,但在考进这个旱涝保收的国有单位的时候被分配在了与专业毫不相符的档案室里,以前她也乐得清闲与轻松,现在情况不同了,她得把自己的功底和业务结合起来,为自己和小打的未来杀出一条血路。至于别人的眼光和评论,反正嘴巴长在人家的脸上,揣测生在人家的心里,怎么在意怎么解释还不是越抹越黑?就让时间去证明一切吧。
如果说不幸会让一个人成长,那么孩子,也只有孩子,才会让一个女人坚强,让她变得无坚可摧刀枪不入,包括伤害包括流言包括名节。
而对付流言的最好办法,就是置之不理。人们在张梦澜这里得不到一点反应之后,慢慢地就把这个古怪的小澜放下了,转而津津乐道神探赵翠此轮的捉奸细节、散打高手老孙被抓破的鼻头和宋波会不会再提起离婚诉讼的诸多事宜,据说新婚姻法更加注重人性关怀,像他这种情况不必再无休无止地拉锯了……
张梦澜终于挣脱了风眼,有了短暂的平静。可没过多久,就有两个男同事老往张梦澜的档案室跑。他们来也没有特别的事,却总是磨磨蹭蹭地不肯走,若没有其他人在场,他们的目光就非常放肆,像带了一把钩子,想把张梦澜衣领里面的东西从开领的地方给钩出来,又似一把剪子,想把张梦澜这个产品的包装给剪了去。除了眼光,他们嘴里的黄段子也是一个接着一个,不管之前是哪一个话题,他们都有本事往男女之事和性器方面联想。如果有其他人进来,他们的话锋一转,马上又杯子是杯子,牙刷是牙刷。张梦澜看明白了,这两人就认定她张梦澜离婚了一定会性饥渴,就很以此为己任地想来帮助她解决生理需求问题,这让她又羞又恼又恶心,却又拿他们无可奈何,人家又没说你什么也没对你怎样,你总不能满世界嚷嚷去,或者不让他进办公室。
这一天,张梦澜又从综合科躲进档案室看书。同事黄少东推门进来,张梦澜冷着脸,自顾自埋头看书,故意不搭理他。他却觑着脸趴近了来,说,小澜,看什么呢,这么专心,不会是你的写真集吧。张梦澜厌恶地站起来,避开他,说,看书。不会是金瓶梅吧,来来来,我帮你解析解析。黄少东却不依不挠,伸手来抢书,抓住书的时候不但不回缩反而将手又往前探了一下,似有意似无意地顶在了张梦澜的胸脯上。张梦澜忍无可忍,抓起刚喝一口的水杯,直接朝他的脸上摔去,嘴里愤怒地骂道,不要脸的臭流氓。黄少东没想到张梦澜竟然敢大声叫嚷,愣了一愣,顾不及擦去脸上的水渍,一下就蹿出了档案室,速度比逃命的兔子还快。张梦澜尖利的声调和水杯破碎的声音,惊动了走廊另一头办公室里的李康,他急急赶过来,问,梦澜,出了什么事?张梦澜把书放在桌子上,定了定神,笑着说,没什么,一只蟑螂,差点跑进水杯,吓死我了。
要依张梦澜以前的性格,这事就说给李康听了。但现在她是一个离婚女人,一来她不想引出什么闲话,影响了李康;二来是现在什么事情都只能由自己**面对,她不能不有所顾忌,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得留一个余地。她想不明白,在离婚以前,钟力从未也不可能到单位来帮她什么,但她以前就没有过这种孤军奋战的感觉,看来婚姻给予女人的不只是围困与折磨,还有保护。可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她一离婚就成了男人眼中的无主之人,就像无主权土地一样,就代表着公共主权,就意味着哪一个国家都能来夹一筷子?
李康走后,张梦澜给周茜打了个电话,她郁闷的情绪必须有一个出气口。周茜是张梦澜的闺蜜,两个人在少女时期都很叛逆,性格又相近,关系好得不得了,后来虽然上了不同高中,毕业后走的路也完全不同,但彼此从没中断过联系。张梦澜从小就和母亲姐姐分开,能一起说说心里话的人只有周茜,这一份亲是比亲姐妹还要亲的,她一有烦心事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周茜。
周茜还没听完张梦澜的话,就破口大骂,直嚷嚷着要去买磨刀石。
张梦澜问,买磨刀石干嘛?
磨刀呀。周茜不露声色。
张梦澜说,难不成你想替我去宰了那臭流氓?
切!生命是无辜的,我们怎么能搞株连那一套呢?周茜用一惯的大包大揽且不容置疑的老大口吻说。
那你是想砍了那双咸猪手?
周茜悲天悯人地说,砍手还不能起到治病救人的功效,那小子不是荷尔蒙在作怪嘛,你砍了这手,他还用那手作案。咱中医讲究的就是治病治本,我找个劁猪的,一刀下去,太监了他小子。
张梦澜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周茜什么事情都咋咋呼呼的,人也义气,和她在一起想伤心都伤心不起来。
两人又聊了一会,张梦澜的心情大为好转,索性约了晚上一起去跳舞。周茜的身材高大偏胖,是那种喝水都会长肉的胚子,结婚以前就常拉着张梦澜去舞厅,结婚以后张梦澜一心想做贤良妇,跳舞的次数就由每周两次改为半个月一次又改为两个月一次,她一离婚就更没了时间和心情,算来也有好长时间没去舞厅了。
张梦澜比周茜先到悦华舞厅,她要了三个位子,坐下来安心等周茜两口子。时间还早,人们也不急着上去跳,三三两两地坐在木卡座上,超大功率音响在播放刀郎的《冲动的惩罚》,几盏射灯摇拽着一道道彩色的光束,舞池角落里两个一一六镜片魔球发出的圆形光点迅速将整个舞厅填满。门口处陆续有人掀帘而进,都是一对对或一群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老久才进来一个男士,城市的交谊舞厅,永远是世界上男女比例最为失调的地方,舞池里晃动的人,十有**是女子。
一个男士过来邀请张梦澜跳舞,她礼貌而婉转地告诉他说得去门口等朋友,就走到门口的吧台边,站在那里听音乐。虽然不认识刚才这个男子,但张梦澜看过他跳舞,属于所有的节奏都是一板一眼弯膝盖挺膝盖的跳法,或者更准确地表达就是爬法,人家跳一支舞,他爬一座山。如果这是一首其它的什么歌,出于礼貌张梦澜不会拒绝,谁让他偏偏挑了这么一首有灵魂的歌呢?有灵魂的歌是得用心灵来舞蹈的,不是用来走或者爬,这样的舞蹈不能受到舞步的约束,统领身子和脚步的只能是音乐只能是音乐里的那个摇摆的冲突的灵魂。
瞟着门口的遮帘,张梦澜的耳朵在捕捉着刀郎声音里的那份独特的沧桑的嘶鸣。嘶鸣这个词本来应该用来形容动物的叫声,像马,但张梦澜就是没来由地将它与刀郎的歌声联想在一起,只要她听到这首歌头脑中就会跳出这两个字,她也解释不清为什么,却分明在歌声里体味到一种激荡的绝望与火热,那是一种在冰火两重天的境地里碰撞出来的声音,是重生与死去,是不甘与无望,是沉沦与挣扎。张梦澜不知道自己对于音乐的这种原始理解,竟会成为自己后来的人生境地。
一曲未了,穿着超短裙的周茜就跳进了这片旋转的灯影里。
张梦澜拍一下周茜肩膀,又往她身后探了探,狐疑地问道,温子群呢?温子群是周茜在一个家庭舞会上认识的,人长得高大帅气,在舞会上很招人眼球,周茜对他一见钟情,立刻组织了猛烈的火力,很快就把温子群发展成为床上双人舞的舞伴。小城的交谊舞兴于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初,当时只是一些新潮的年轻人和机关事业单位的领导干部在跳,十几年过去,就发展成为打工者最重要的娱乐工具和中年妇女的健身方式,跳舞的人越来越多,跳好的没两个,张茜时常笑谑说这是“挤挤挨挨的市场上奔忙着一群或散步或爬山的人”。温子群舞跳得好,尤其喜欢温吞抒情的三步四步,周茜与张梦澜偏爱快节奏的自由舞,三人就形成一个绝佳的跳舞舞伴组合。
哦,子群呀,嗯……他,应该没空吧。周茜突然支吾起来,她这人一向大大咧咧,虽然有点急躁,却从来都坦坦荡荡,很少耍心计,张梦澜头一次看到她这个藏头藏尾的样子。
周茜很快回过神,大声调侃道,哼,这人,不来陪小姨子跳舞也不请假,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周茜比张梦澜大两岁,以前她们两对小夫妻在一起的时候,都会以小姨子来相互调侃张梦澜,只是她在慌乱之中开的这个玩笑很是笨拙,原想掩饰尴尬,反让尴尬更加尴尬。“小姨子”这三个字长出了脚,在张梦澜的心窝上重重地踹了一下,让她联想到社会上关于小姨子的诸多暧昧想象,她的脸红了一下,羞辱感又涌上心头,离婚竟然使自己变成了危险品,即使姐妹也要对她防范三分。
确实,在周茜的眼里,离婚后的张梦澜比以往还要漂亮还要动人。这个时代,三十女人早就不是烂茶渣了,而是一枝正当时的花。女人的青春像一辆正在翻越高峰的自行车,峰顶是三十五岁,之前一直是在往上爬坡,像所有的爬坡一样,不管她是否心急,都只能保持一种缓慢的速度向着峰顶前进,越是接近峰顶就越是丰满越有韵味。一旦越过了三十五这个峰顶,女人的青春之车就步入了下坡时代,前十年是刚开始下坡的那段,这时仅仅是缓慢地下滑,有些缓坡还会有走不动的停滞感,但你仍然会有神清气爽的感觉。接下来十年,就到了长坡的中段,下滑的加速力在增大,青春在加快流逝,这时就得紧紧地握住刹车,拼命用面膜用养颜霜用黄体酮来做刹车皮,但不管怎么刹车也只能稍为缓减一点它的下滑速度,根本不可能让这辆加速下滑的车子停下来。到了第三个十年,也就是坡底阶段,车子从长长的山坡上一路累积速度,巨大的惯性力已经让它彻底地失去了控制,让它不管不顾地往坡底冲去,这时任何刹车皮都没有功效了,如果你硬要贴上几块,除了擦出一股臭胶味之外,也只能和电视上某老女星脸上那张异常贵重的麻木的死胶皮一样。再贵的刹车皮也不可能拦住春春逝去的车轮,于是轰一下,青春落地,灰飞烟灭。
张梦澜还未三十,不可能切肤体会一个女人青春逝去的悲凄,像一个强作愁的少年,她自然也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吸纳了人生的雨露阳光,现在汁液饱满,魅力四射,引用今年的流行语就是说步入了人生的强势阶段。而她原本长得就不难看,身材高挑,皮肤白晰,以前没把心思放在打扮上,离婚后为了不露出邋遢的可怜样,对于服饰就稍为注意了些,这就给周围的人一种离婚后反而更漂亮的错觉来,再加上下午受骚扰的事,也难怪周茜会生出小心思,即使知道这样会让张梦澜尴尬,但比起那个万一的大尴尬来,这份小尴尬就实在是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