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ND,今晚我就是要做回我自己。张梦澜在电话里狠狠地说。
小打一睡下,她就打通周茜的电话。周茜毫不掩饰她的意外,大惊小怪地说,今天是几月几号啊?张梦澜说,放心,四月一日还没到。周茜装模作样,这就奇怪了,我记得除了那个日子,你很少想过我,说吧,又有什么事情想要利用本周大小姐。张梦澜说,你不要老是把人往坏里想,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周茜说,还真不能,据统计数字表明,自从你嫁作他人妇后,从来就没在三更半夜的时候打过我的电话。张梦澜说,拜托你清醒一点,现在才九点,说什么三更半夜,昏头了吧你。周茜笑,对别人来说,夜晚才刚刚降临,但对你这个家庭主妇来说,现在就是半夜。说吧,到底有什么事,我看你是孙猴子上门,无事不登三宝殿。张梦澜说,我今天还真没事,就想着好久没去苏荷喝两杯了。周茜说,你也会怀念灯红酒绿的资产阶级腐朽生活?今天不用呆在家里做贤妻良母好儿媳好大嫂了?张梦澜突然咬牙切齿起来,NND,今晚只做我自己。
苏荷酒吧坐落在中心公园左边,门口立着两个木质的大橡木酒桶,酒吧里清一色的木质条桌椅,高高的悬梁上吊着昏黄的火把形灯盏,音乐以钢琴或舒缓的英文歌曲为主,酒吧中央用木头架起一个小高台,几个牛仔打扮的乐手很随意地站在台上演奏,让人感觉像走进了中世纪美国西部的原始农庄。
酒吧里流淌着一股淡淡的怀旧伤感,静静地喝会酒,就会有一种柔软的疼痛轻轻把人衔住,像是一个小人儿穿着一双软步鞋在心尖上轻轻地踩过。结婚以前,张梦澜就喜欢来这里,那时上酒吧喝酒的大多三五成群,且以男士居多,人们在这里要么拼钱要么拼酒,一晚上没花上数百上千元不会回家,她和周茜来这里不为喝酒,花上几十块钱叫上几瓶啤酒,坐在角落边喝边聊天,或者听音乐,张梦澜称这是最实惠最便宜的高档消费。周茜来苏荷倒不是因为这里的格调,她没张梦澜那么多的感受,用她的话说她爹妈制造她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将伤花悲月的原料放进去,所以她的字典里没有伤感二字,她去酒吧不为精神,纯粹出于当时年轻人的一种生活时尚。
几年没来,苏荷酒吧还和以前一样古旧,仿佛时光在这里忘记了流动,就一直停留在数百年前的那个小庄园里,唯一不同的是,这个钟点以前都是人满为患,现在却寥寥无几,怕是经营不下去了。这不奇怪,苏荷是开放性的酒吧厅,少有包间,它的音乐风格又是怀旧的经典,而现在上酒吧的很少是出于商务会谈或者家人朋友的休闲,相当一部分人是为了鸳鸯野合,这就需要众多的小包间,更多人是为了嗨歌,一大群人喝到脸红胳膊赤,再蹿上光柱横飞群魔乱舞的台上随着主唱声嘶力竭的呼叫极度夸张地扭动着自己的**。在这个世界上最为快速的国度里,生活也跟着那辆刚刚开通的高铁在飞速地前进,身边的男人女人也在飞快地切换,人们的见面语也从以前的“吃了吗”变成了“离了吗”,再没人把离婚当一回事,离婚已经不是一种羞耻一种道德败坏的佐证,而是一种能力一种权钱实力的光环,网络上甚至还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没有离婚的经历,就不是完整的人生。在这样的世界里,还有哪个人愿意再听旧人哭,还有哪个飞速旋转的陀螺愿意停下来,静心啜饮一段缓慢的旧时光?
坐在长木凳上,张梦澜陡然生出一种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感伤来。她一杯接一杯喝得很快,连周茜也懒得招呼。周茜也坐着自斟自饮,既没劝张梦澜少喝一点,也不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知道张梦澜只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猛喝酒,虽然明知酒入愁肠愁更长,可不喝她就没办法排遣郁抑痛苦的心情,索性彻底地放纵自己,直到大醉而归。张梦澜的这种行为相当于心理学上的自我调节,周茜虽然不懂心理学,但至少明白事情压在心里会憋坏的道理,一个人憋久了就把自己变成了一罐火药,然后在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刻轰然爆炸,把一切炸得面目全非粉身碎骨,与其那样,还不如让她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
张梦澜的手机第三次响起,她看也不看就摁掉了,
喝到第四瓶,张梦澜开了口,仿佛是啤酒策反了她的委屈和悲伤。她又加满酒一口喝干,才开始了她的诉说:我真笨,每天欢天喜地地呆在家里,他的每一件衣服我都要洗干净熨得齐崭崭,他的皮鞋每一天我都要把它擦得亮锃锃,他的每一件衬衫我都洗得雪白雪白……我这是为了什么?不干了,我真他妈的一个傻瓜,竟然还为自己能做他的小女人而沾沾自喜……你说我值得吗?周茜没有接腔,事实上也没机会接腔,这些苦水怨水在张梦澜的肚子里已经漫漶太久,现在装不下了,就只能一勺一勺地往外舀。
手机又响了起来,幽蓝的屏幕在桌子上嗡嗡地移动。周茜劝道,你这样跑出来,高寒一定很着急,你就告诉他一声,让他先去休息。
张梦澜不理她,趴在桌上摇了摇面前的空酒瓶,扭头冲着吧台叫道,再来一打。周茜说,别喝了,再喝下去,会醉的。张梦澜把胳膊支在桌上,手抓着自己的头发,说,醉?醉才好呢,清醒有什么好,醉了就不会去想那么多事了……这么多年我没为自己买过一件东西,就一心一意地对他一家人好,我把他的家人当作自己的亲人来爱,他的父亲弟妹们有什么事也都是直接来找我……我真是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当成了自己的父母来爱呀……可他把我当成什么了?到头来,我只是一个家贼,一个他时时刻刻防范着的家贼。
周茜劝道,你太敏感了。高寒应该只是害怕再失去一切,因为他这个年纪要是再跌倒,恐怕就没有爬起来的力气了。
午夜将至,酒吧里的音乐换成了摇滚乐《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一个跳舞女郎上了台。
不,我不是敏感,我也一直想欺骗我自己。张梦澜喝掉杯里的酒,站了起来。周茜以为她想去卫生间,她却爬上了那个木栏小舞台,在跳舞女郎对面跳起了钢管舞。
周茜没去阻拦她,张梦澜表面温顺,骨子里却全是不为瓦全的刚烈与彻底,发泄于她是好事,阻止只能引来她更为激烈的反抗,她认定的事情,只能等她自己慢慢去想通。对于情感,别人是不到南墙不回头,她则是撞到了南墙也决不回头,这个性格会让她吃很多苦,可是没人可以帮她,也没人帮得了她。事实上,她现在说的这些事情,多年之前她的姑姑叔婶们就预见到了,这种预见需要的不是智商也不是能力,而是最简单最直接的世俗与功利。
或者说,是张梦澜的爱情捉弄了她。她并不是没有预见这些事的智力,但她坚信只要付出真心就一定能够收获真情,夫妻间勾心斗角的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她那时只看到爱情那飞蛾扑火的巨大力量,却忽略了爱情也和任何食品一样有它的保质期,人也不可能永远只活在爱情中。当然,不止是她,所有的女人在爱情的最初也都会相信爱情会地老天荒,但她们最后也都无一例外地会在婚姻的琐碎里明白过来,越是现实的女人明白得越早,越是现实的女人越能无师自通地明白。张梦澜的性格决定了她永远都不可能明白,她当年为爱所伤之后,仍然不肯对爱情遮遮挡挡地留一手,不可救药地将自己的身体、财产和心灵、灵魂全部交给高寒的举动和一个指望用孤注一掷来扭转乾坤的赌徒没有什么区别。她对爱的要求很高,只可惜她嫁的是一个俗人,所以赌注未下结局就已注定,因为赌徒的下场只有一个:除非有非常的手气,绝对是输得一败涂地。
回到座位上的张梦澜,眼中的迷乱并没有随着她的汗珠挥洒而去,她又猛灌了两杯酒,喃喃地说,为什么?你说这又是为什么?你说高寒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周茜盯着她的女友,冷酷地说,因为你太要强你做得太完美你表现得太好,你不懂得一个女人不可以完美不可以没有缺点,因为这样你会让他不能俯视你,让他没有安全感,让他怕控制不了你,怕你飞怕你抢走他的财产。所以说才气是一个女人的灾难,它既让你的爱人怕你防备你,又决定了你不能像普通女子一样对此无知无觉,从而注定要一生焦灼一生痛苦。
张梦澜回家,高寒还没休息,也极罕见地没开电视,就直直地戳在沙发上。他心里闷了一肚子火,从晚上十点开始,那火就一点一点地往上冒,现在已经燃烧成熊熊大火。近段时间,张梦澜总是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像谁欠了她五百块钱一样,晚上出去也不打招呼,打电话她也不接。现在都十二点三分二十秒了,她还不回来。她真是越来越过分了。高寒自问对张梦澜已经够好了,作为一个男人,他并没有像别人一样每天不是泡在女人堆里就是泡在麻将桌上、不是泡在酒场上就是泡在桑拿房里,这些年,为了回家替她和小打做饭,他不知推掉了多少应酬,近段也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她还有什么不满足?还要挑剔什么?在这个没养二奶就会让人怀疑性能力的社会里,他一个成功男人,不赌不嫖还顾家,她这个女人还有什么不知足?
张梦澜不理会高寒寒冰一样的火焰,摇摇晃晃要去卫生间洗漱。
怒火冲了出来,愤怒地卷向张梦澜。高寒质问道,你晚上去哪了?
我去哪关你什么事?张梦澜反问。
不关我的事?我是你丈夫,你一个女人家喝到三更半夜才回家,太不像话了。
什么叫三更半夜,张梦澜摸出手机,把眼睛贴上去,好一会才说,现在是十二点三十五分,你上次还喝到一点才回来,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我这么多年才喝这么一次就不像话,那你成天喝酒你像什么话?
你喝酒我不怪你,但你和谁在一起?为什么不接电话?你没回家,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张梦澜笑了,你担心我?你担心的是我和谁在一起吧?
高寒火冒三丈,你是我老婆,我当然有权利过问你在和谁鬼混。
张梦澜收起笑,你还当我是你老婆?不会吧,你明明是把我当作家贼的呀。
高寒提高了声音,说,张梦澜你这话什么意思?
嘘……张梦澜把食指搭在嘴唇上,说,有理不在声高,我能有什么意思,就是替你把心里话说出来嘛。
高寒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啦,贼喊捉贼,自己在外面做了偷偷摸摸的事,还回家来反咬一口。
张梦澜说,到底是谁在偷偷摸摸?我再怎么也不会偷偷摸摸地把钱藏在柜子底下。房产证又是怎么回事?你还当我是你老婆,你不就是怕我分你的财产,不就是拿我当贼防吗?
恼,羞,怒,三把火同时在高寒脸上窜来窜去,把他原本白晰的脸搅成了浅紫。那些钱他是想攒给他儿子以后结婚用的,因怕张梦澜不高兴就偷偷藏了起来,这种隐秘的心虚经过了日子的发酵,又让张梦澜这么一闹,就异变成了恼羞成怒。他一拍桌子,横下脸说,难道我的房子要分你吗?
高寒的话一下子就把张梦澜给掼到了南墙上,让她老久都喘不过气来。张梦澜愤怒地说,高寒你要记住,这房子也有我的一半,当初我也是有出钱的。
高寒不屑地说,哼,不就是八万块钱吗?
张梦澜的心里辗过深深的悲凉,自己深爱的男人竟然如此无耻。她悲愤地说,我那房子当时确实是卖了八万,但你别忘了那时的房价是一千,现在是九千,如果当时没卖,以那平方数换了房子,按今天的市价,至少得值百万。
高寒嗤一声,讥笑道,百万富翁?你有那个命吗,你要有,就不会把它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