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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是发展的主流
    张梦澜的奶奶死于八十八岁生日的夜里,无疾而终。
    那天,张家四代二十四口人齐集二叔家给老太太庆祝生日。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二婶于婉从前一天早晨起床一直忙到生日那天晚上,老太太那天也特别精神,神志和头脑都非常清醒,不像以前整天昏睡,大家都以为老太太是因为心里高兴,没想到竟是回光返照。
    正是星期天,张梦澜一早带小打回了二叔家。于婉已经从市场回来,一个人在厨房里洗菜杀鱼。二叔抱着小元元上公园坐摇摇车,小家伙越大越缠人,一天到晚不肯呆在家里,没事就用小手指着大门“嗯嗯嗯”吵着要出门,好在二叔退休后除了上午要替奶奶按摩一个小时外也没什么事做,每天就抱着小孙孙东游西逛。浩伟还在睡觉,彩霞倒是起来了,但吃了饭又回了三楼,说要给元元洗衣服。浩轩在自己的房间里复习功课,他已经上高中了,上次危机和他叛逆的青春一样短暂而又猛烈地过去了,于婉提着一颗惊慌的母亲心,胆战心惊地跟在儿子身后,用尽她能想到的所有方法,试遍了从浩轩的老师和自己同事、朋友中打听来的一切招数,一个人私下流了许多无助、伤心与焦急的泪水,就在她要绝望的时候,浩轩幡然醒悟,全心投入学习,他的成绩原本就好,脑袋又灵活,学习很快赶了上去,并考上了一中。
    于婉看到张梦澜,急切地聊起了浩轩的学习。她这个侄女很有点子,儿子的那次危机就是听了张梦澜的主意,在搜索了儿子留在电脑上QQ号码的个人资料后,她以“空气”为昵称,用一张纵马奔驰的图片为头像,向儿子“海盗”发出了加友申请。果然如张梦澜所料,海盗立即好奇地加了她,并问她为什么叫做“空气”。她告诉海盗自己是中学生,和继父生活在一起,感觉家里没有空气让人窒息,想去浪迹天涯。“空气”的话迅速博得“海盗”的好感,对她一见如故,在网上倾谈自己的感受。于婉这才发现自己一向视为小孩的儿子已经长大了,不但敏感,对家里的事情也有了模糊的认知和幼稚的愤慨,这既让她欣慰也让她担忧,甚至有点害怕,外表瘦弱的儿子竟然继承了从未谋面的生父的血性与彪悍。海盗说他现在也想离开家里。空气说她已经在实施离家计划。这话引起了海盗的兴趣,他问有什么方法可以离开,还有妈妈要怎么办?于婉看到儿子这一句话,鼻子一酸,直接键入了“儿子”两字,好在一旁的张梦澜严厉制止了她,她就仍用空气的语调发过去一个伟人大手前探的自定义表情,然后键入:事关重大,得从长计议,我现在全力读书,准备考北京的大学,一旦考上我就可以彻底脱离这个缺少空气的家了。于婉也是病急乱投医,才随便抓了张梦澜这个江湖游医的一剂砒霜当良药用,要在平常她绝对会避开这个敏感话题,她一直都努力让儿子相信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非常得爱他。没想到,就是这剂砒霜起了作用。现在,儿子潜心学习,可她的心并不能就此放下,高中三年是一个人一生中最为艰难最为辛苦的三年,这个阶段的学习与初中完全不同,浩轩早上六点起床就一直陀螺般转到近晚上一点才能把头挨在枕头上。她怕儿子学习跟不上,更怕儿子身体吃不消,学习的事情要靠儿子自己,可在营养上,她这个母亲也无能为力,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每个人都特别需要营养,她如何好意思为儿子特别做份饭菜?有一阵子,儿子告诉她,每天早上都会打瞌睡,往往是稍微打了个盹模糊了一下,清醒过来老师已经讲到老远去了,那一次月考,儿子的排名从班级十几名掉到了四十名,她在茶叶咖啡薄荷风油精都不能达到提神效果,就在一次煮鸡汤时留了一小碗,给儿子炖了一盅西洋参。以前浩伟读高中的时候,虽然那时的学习压力与学习强度远比现在小,她也是隔些日子就炖一盅让他补充营养提升体力。浩轩晚自修还没回家,汤炖好后,就煲在锅里保温,谁知彩霞下楼看到,就给喝掉了。这事虽小,但让她心里很不舒服,睡觉前私下跟丈夫讲起这事,他反责怪她说:现在伙食比以前好多了,不可能缺少营养,有必要再搞这一套吗,弄得一家人都不愉快。她听了心里很不高兴,过后一想也是,现在不比以前,浩伟大了也娶媳妇了,一碗水总是要端平的,省得让人嚼她这个后妈的舌头,就忍了下来,只让儿子尽量多吃点。
    现在的高考,已从一个人的考试演变成为一个家庭的集体作战。很多家庭分工明确,母亲管生活父亲管学习,其他人管信息与交流,她却只能一个人扛着,丈夫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了,对什么事情都没了斗志与兴趣,几个小姑的孩子也早已成人,全家人的心思都在小元元身上,没人有兴趣谈论浩轩的事情,如果有也只是客气地问一句,没等她回答完就又转了话题。只有张梦澜张梦雯因孩子小,还有兴趣聊教育聊学习,张梦雯对调皮的小凯也是束手无策,浩轩的事情也就只能和张梦澜说说,好在张梦澜脑袋灵活,人也率真善良,常能给她出个实用的好对策,所以在这个家里,她最喜欢最投缘最说得来的人就是张梦澜。
    两人边干活边聊,直到奶奶午休起床。张梦澜的三个姑姑还没回来,趁着暖和,她们又一起帮奶奶洗了澡洗了头,替她换上姑姑前天送回来的新衣服,然后把奶奶背到了一楼客厅。
    奶奶坐在轮椅上看电视,她虽然成天打盹,大脑也在萎缩,居然还耳不聋眼不花。
    二婶于婉拿了块小凳子坐在轮椅前,说,妈,我来给你修剪指甲。
    剪了还要长,不剪。奶奶拒绝,她的语气神态不像个婆婆,反像一个和母亲撒娇的孩子。
    小打拍着手掌大笑,她已经把这个太奶奶当成了开心果。于婉也笑,却是纵容地笑,她抬起奶奶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说,你看,连太孙女都笑话你了。
    我又没说错嘛。奶奶瘪了瘪没了牙齿的腮帮子,不服地分辩了一句,脚还作样缩了缩,却没使力,脸上则完全是享受的神情。
    一会,她突然指着电视说,那个人怕是认识我?
    几个人惊愕地转过头去,电视里正在重播国庆大阅兵,画面上是农业发展方阵花车上的人在挥手致意。
    一头雾水。
    小打惊奇地把毛茸茸的小脑袋凑到老太太脸前,说,太奶奶,你说谁认识你呀?
    奶奶回答,电视上那个人啊。
    张梦澜也奇怪地问道,那个人哪能认识你?
    奶奶说,她不认识我,干嘛跟我招手?
    一屋子人笑岔了气,于婉笑着将奶奶的鞋袜穿好,洗了手,接着给奶奶剪手指甲,说,我看你呀,真是越老越可爱了。
    又看了会电视,一家人陆陆续续到齐了,高寒也赶了过来,祖孙四代在院子里照了全家福,姑婶们就开始准备晚餐,小字辈们继续留在客厅里陪老寿星说话取乐。
    浩轩把电视切换到体育台看球赛,正是开幕式,一队黑人球队进场。
    奶奶突然说,这些人真可怜。
    张梦澜随口说,这些都是明星大腕,有什么可怜。
    奶奶说,穷啊。
    张梦澜说,你怎么看出人家穷?
    这么冷的天,不是穷谁会穿那么少,还那么黑。
    黑珍珠,说明健康嘛,人家外国人故意要晒黑呢。浩轩也笑着和奶奶逗趣。
    不是一天到晚干活,能晒成那个黑?
    几个人又笑了得东倒西歪。
    晚饭在客厅里吃,两张桌子,喝酒的围一桌,不喝酒的围一桌,二婶于婉一向不喝酒,张梦澜不想和高寒坐一起就推说感冒没好就和孩子们坐一桌。
    孩子们吃饱了,一个个离了坐,大孩子玩电脑玩手机,小孩子在院内院外楼上楼下追逐,各自找乐子。二婶于婉一会儿照看喝茶聊天的人,一会儿给那桌还在吆吆喝喝酒兴正浓的人热汤热菜。
    七点半,奶奶打了个呵欠,说,我要睡了。
    于婉笑着说,你别说睡就睡呀,再坚持五分钟,我先上去给你暖暖床。
    张梦澜抱怨道,都什么年代了,还兴这个,买一床电热毯,想多暖和就多暖和。
    于婉笑着说,老人的皮肤缺少水分,本来就非常干燥了,再用一下电热毯还不得浑身发痒,而且这人啊,就需要人气。
    于婉暖了床,奶奶却说不想睡了,让张梦澜和二婉一起窝床上来聊会天。事后张梦澜常想,奶奶说想睡其实是一个托词,目的就是想和二婶跟她一起说说最后的心里话。从她懂事时起,奶奶从没叫她坐上床聊天过,奶奶是个有着很严重的重男轻女观念的农村妇女,不但很少拿正眼看过她,还强加给她许多令人难以忍受的规矩,所以她一向对奶奶敬而远之,她的婚姻也让奶奶对她这个孙女异常生气,虽然中风后性情大变,也没对张梦澜特别亲近过。在一次次的回想中,张梦澜突然明白,奶奶的智商并不像她们之前认为的那样因大脑萎缩退化而回归孩子,老可爱只是奶奶的一种生存方式,一种因自理能力缺失的无奈自嘲,从这点来说,奶奶一直就是那个强势的狡猾的乡村老太太,一直在用她的乡村智慧苦心经营着一份以受惠取悦为表现形式的家庭和满与幸福。
    我们娘仨,都是命硬的苦命女人啊。我虽然不识一个字,但心气儿高,我就是不服气,跟老天不服气,跟命运不服气,就是跟着自己也较着一股劲,发狠地过日子。原以为熬到孩子们长大了,后面的日子就是啃甘蔗一节比一节甜了,没想到却成了废物一样的瘫子,什么都得靠他人来服侍。要依我以前的心劲,这样活着还不如撞死算了,可人老了就贪生就怕死了,就没有断了自己活路的勇气了,只好劝自己,改改你的性子吧,多少人不还是这样子过了?又有几人能有你这样的福分,孩子孝顺,媳妇贤淑,孙子们也听话,那些光鲜无比的人,有多少要孤独而死,又有多少瘫在床上没人理会?于是,我就对自己说,知足吧,这就是幸福呀。这么一想,过着过着,日子果真就变得美滋美味起来了。不亏了,现在就算是老天爷来把我收走,我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奶奶说着拉过于婉的手说,我最大的幸运就是捡了你这个好媳妇,这个家里,大大小小的人我都服侍过,唯独对你颐指气使,可偏偏对我最尽心的就是你。
    于婉说,妈,你说哪里去了。我不过是尽一个小辈的责任罢了,而且很多事情我也没做好,是你不怨怪我。
    奶奶说,我这一辈子也就那回看走了眼。我知道几个孩子都孝顺,可久病床前无孝子,难为你了。
    于婉也动了真情,说,妈,能做婆媳,也是我们的缘分。
    奶奶没接于婉的话,自顾自往下说,你也是个命苦的人。你逆来顺受,就算委屈自己也不愿意与人翻脸。你这个性子啊,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对别人是好,就是太亏了苦了自己。我有时也想劝劝小伟他们,可就是张不开口,究竟是我的亲儿亲孙啊,为娘为奶奶的心总是会护着自家的骨血,你该不会怪我吧?
    于婉说,我怎么会怪你呢,这都是我的命。孩子一点小事,做长辈的怎么好计较,而且有才他是真心对我好,一个女人活着图的不就是丈夫的好吗?我还会有什么委屈是不能接受的呢,就是苦水喝起来也甜啊。
    能这么想,也是你的福分。奶奶拍了拍于婉的手,又转头对张梦澜说,澜澜,打小我最不疼的孩子就是你,因为你是我们这个家庭里最像我的一个,我总是在你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影子。命硬着很哪,又好强又倔强,心气高又爱想事,我现在是想明白了,你还在那里拼命地想。我说你想什么想呢?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想出来,越想日子就过得越憋屈,就越是过不下去。这日子啊,你想也得过,不想也得过,你干嘛总是要跟自己过不去呢?你有知识,会挣钱,你这命要是转做了男儿身就是大富大贵了,可惜你是个女人啊,是女人就有太多的牵绊,你放不下又断不了,煎熬啊。奶奶没有多少时间了,就劝你一句话,收收心,低一下头没什么的,那样日子会舒坦很多。你跟别人过不去,还不是在跟自己过不去?像我以前一直嫌你这嫌你那的,其实还不一样是疼在我的心头上?你不会怪奶奶吧?
    张梦澜从没想到终日在床上昏昏欲睡的奶奶,其实比任何圆睁双眼的人还要清醒,奶奶洞穿了她和高寒幸福的表象,看到内里破碎的丑陋的核。她忽然明白,幼年的自己和奶奶互相把彼此当成了敌人,并不是出于冷漠,而是出于爱,出于对自己命运的反抗。她抱住了奶奶,说,奶奶,我没多想,你也别多想,我们家的老顽童老寿星我爱都爱不过来,怎舍得怪呢?
    那就好。奶奶笑着把头往后一仰,你们下去玩吧,我想睡了。
    张梦澜和于婉帮奶奶掖好被子,关了灯,下楼和大伙儿聊天。等到几个男人喝够了酒,上楼跟奶奶告辞的时候,奶奶已经冰凉了,只有脸上的那朵菊花一直在暖暖地盛开。
    奶奶生前曾经说过,我一个女人家讲究什么故乡,你们都在这里,我就是回了张家村也睡不踏实,还不如守在这,想见你们也不用翻山越岭大老远地来回跑。依照奶奶的愿望,葬礼就没回张家村办,高寒特地请了假放下所有的事情过来帮忙操持葬事,一会接待前来祭奠的亲友,一会联系殡葬事宜,一会寻找墓地……虽是新习俗火葬,但程序还是按照张家村的规矩过,奶奶生前是张家村的人,死了是张家村的祖,这一整套仪式相当于把她引见给了张家村的先人们。
    前一分钟明明在和你说说笑笑,后一分钟就如断线的风筝飘零而去,奶奶的死,让张梦澜又一次切肤感受到生命的无常与脆弱,固执地守在奶奶灵前,尖锐的疼痛一遍遍在心尖上碾过,她想起少女的自己对奶奶的敌视,想起成家后对奶奶的冷漠,想起有了小打后对奶奶的忽略……奶奶的一生是幸福的也是孤独的,是坚强的也是软弱的,只可惜自己明白得太晚,现在她多么希望上苍能够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好好去爱这个一直被她认为是重男轻女固执偏见不可理喻、却又在不能自理时可亲可爱的老顽童。偶尔,她看到高寒默默忙碌的身影,就会问自己:假如有一天,躺在这里的人变成了高寒,自己是不是也会像对奶奶一样,又揪心又疼痛又自责又后悔?既然会,为什么不趁现在好好去待他?
    葬礼结束后,张梦澜主动对高寒张开了口。她想清楚了,自己这两年的愤怒痛苦除了自尊受践踏外还来源于一个隐隐的焦虑,那就是高寒那句房子她没份的话。虽然高傲的她不愿承认,但她确确实实在担忧,她怕自己到了老得动不了的那一天,高寒却把一切留给他儿子,到时她要么带着小打被扫地出门,要么耻辱地和他儿子打一场关于遗产与继承的官司?现在她还年轻还承受得起,可到了那时,她能承受得起吗?
    面对张梦澜的坦率,高寒也坦言自己确实缺乏安全感,为了表示自己修复夫妻关系的诚心,他拿出一份协议:假如夫妻关系维持到高寒的生命终止,房子归张梦澜所有。应该说,高寒的这个退步,也是一个荒唐的约定。这样一纸荒唐协议如果是在以往的任何时候提出来,必定会遭到张梦澜的切齿痛恨和强烈反击,但在奶奶刚死和对生命重新认知之后,张梦澜心里只想还有什么好争的呢,生命是如此得短暂,生命的消亡是如此得快速?而且高寒的这份协议,想要的无非是一个承诺,一个一辈子的相守承诺,经历了这些天的剖析,她已经理解了这样一份不安和焦虑。算了,夫妻之间计较那么多干什么,和平永远是世界发展的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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