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杜设计师的儿子成为一中高考状元并被北大录取的事轰动了设计院。一时之间,家有适龄孩子的同事,都跑到杜设计师家里取经,杜状元来者不拒,有问必答,毫不保留,他透露出一条最重要的经验是熟做一套从省教委一个好友那里搞来的习题集,据说那是全省名校名师的心血之作。
眼看着浩轩下学期也要高考了,张梦澜特地请杜设计师把材料带过来,她复印了一份直奔二叔家,趁这个寒假,浩轩可好好做一做。
二叔的家里没有灯光,一楼的大门却没有关上。张梦澜推开门,叫了声二叔,又叫了声二婶,都没人回答,整座房子静得像一座空坟。她的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是忘了关门,还是小偷光临,或者出了其它什么事?打开灯,一楼的东西虽然凌乱,却不是被洗劫之后的混乱。上了二楼,才发现二婶于婉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黑暗中,张梦澜走进去,她仍然纹丝不动,根本没有察觉有人钻进了自己家里。张梦澜啪一声打开灯,于婉才条件反射地侧了侧头,眯一下眼,仿佛灯光刺疼了她。
张梦澜松了一口气,抱怨道,二婶,你怎么不开灯?楼下的门也没关,我还以为是贼来撬门了呢。
贼?于婉木木地坐在床上,眼光仍然是直直的,她那茫然的神情,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贼这个字一样。
张梦澜感觉出了异样,问,你怎么啦?
于婉摇了摇头。
我二叔呢?
于婉仍然摇了摇头。
浩伟和彩霞呢?
于婉还是摇摇头。
你吃了吗?张梦澜坐在于婉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没回家吗?
于婉缓缓转过头 ,说,走了,都走了。没等张梦澜答话,又接着喃喃低语道,怎么会这样呢?你说,怎么会这样呢?
一阵恐惧碾过张梦澜心头,她用力摇着于婉的肩膀说,二婶,你究竟怎么了?我是澜澜呀。
于婉定定地看着张梦澜,回过了神,雾气慢慢地从眼底升起来,澜澜,你说,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是不是因为你奶奶走了,我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了?澜澜,你说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他们怎么啦?你不要胡思乱想,二叔不是一向对你很好吗?小元元那么可爱,骨肉之情是人之常情呀。张梦澜以为于婉是生气二叔一心只顾小元元而冷落了她。
这话捅开了于婉的泪闸,她哇一下哭出声来。在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张梦澜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前几年,二叔和于婉买了一套二手房,一个被债主拿着砍刀逼得走投无路的赌徒急于出手跑路,价格非常便宜,但要现金。于婉刚凑钱付了房款,二叔又不想要了,他说家里之前的花销一直很大,没剩什么钱,而且那时负担也重,还是等以后有闲钱了再买,二手房嘛,不像新楼盘要抢着买,只要有钱随时都可以买。于婉当时一心牵挂着浩轩的学习,也就随二叔去了,反正那房子又不是想买来住的。后来二叔告诉她退了,钱也拿去还给人家了,接下来小元元出生,奶奶去世,家里的事一桩接一桩年年都有大支出,于婉也就把那事给忘了。今天下午,二叔去老干所,他走得匆忙把手机给忘在了家里。二叔前脚刚走电话就响个没停,其中一个号码接连打了三次,于婉就接了起来,竟然是来催讨退掉那房子的物业管理费。她傻傻地说,我没买那房啊,你是不是打错了。对方说,房主张浩伟,电话135……没错呀。我说你们租房子也要选个诚信一点的租户啊,老不按时交管理费,害得我们成天得找你们房东……
于婉懵了,呆呆地坐着,她的脑筋怎么也转不过弯来,那房子不是早退了吗?怎么现在又变成了浩伟的房子了?
整个下午,她一动不动,班也忘了去上,大脑凝固了一样,怎么也转动不过来。二叔回家的时候,她把他的手机递过去,问道,你不是说我们买的那套二手房卖掉了吗?怎么现在又变成浩伟的房子了?你为什么要骗我?
二叔进门时看到家里冷锅冷灶,于婉则板着一张脸端坐在那里,心里就有些不高兴,又发现她竟然擅自动了他的手机,还自作主张地接听了他的电话,就有些恼怒,说,你这个女人就一心惦记着我的房子。
什么你的房子,我也有份呀。于婉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当即和二叔吵了起来。
浩伟彩霞下班回来,没听两句就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浩伟护着父亲,指着于婉的鼻子说,这是我们家的房子,要登记谁的名字关你什么事。
于婉忽一下站在浩伟前面,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好歹我也是你妈。
浩伟嘲讽地笑道,我妈?我妈早死了,你这个女人,心机太深了,一心想把我家的财产抢给你儿子,你以为我不知道?
于婉看着浩伟,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她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自己把他从十一岁抚养到这么大的孩子。这么多年来,自己怜惜他没有亲妈,就事事顺着他,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留给他,就算只有一份,她也坚决不给浩轩,两兄弟争吵,她也一反别人家以大让小的规矩,总让浩轩让着这个大他许多的哥哥。她还记得那次,他偷了同学的游戏机,被发现后不但不承认,还把人家打伤,是她买了东西包了钱,一次次上门去求老师求同学的家长,低声下气到差点给人家下跪,就为了不让他们张扬说浩伟偷东西。可现在这个自己一手养大护大的孩子,竟然成了一条忘恩负义的蛇,大逆不道地盘横在她的面前,大张着血口,一开一合吞噬着抚养他的母亲,她忍不住扬手要给那张可恶的嘴脸一个耳光。
浩伟灵活躲过,顺便一把将她推倒在椅子上,又说,你别以为自己装得挺好的,那都是装模作样做给外人和你儿子看的。我才不会上你这个阴险女人的当。你看你现在露出马脚了吧,你儿子一在学校吃饭,你就连晚饭也不煮了。说着浩伟抱起元元,拉过父亲,说,才不稀罕你做的饭,走,我们上馆子去。
于婉的天黑了。
她恍恍惚惚地站起来,门也没关,就摇摇晃晃地上了楼。她想不明白,这个她视如己出的孩子怎么会这样对她,她想起浩伟十三岁那年,丈夫出差,他得了急性肺炎,是她在深夜两点背着已经和她一样高的浩伟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医院。他发烧退不下来,她就整夜守在病床边,一次次用毛巾给他擦浴降温,擦一次就是半小时,就为怕伤及他的大脑。三天三夜,她累了就靠在床边打个盹,饿了就随便到医院下面的馒头店买两个馒头啃。从小到大,她对浩伟从来没有大声责备过,就算是一块石头也该让她给捂热了,他怎么还会这么仇视她?那些年婆婆生病,浩伟又读了一个要价不菲的三本大学,毕业后托人找工作又花了不少钱,可彩霞妈妈说双方家长合资给他们买一套房子,提议她出首付,彩霞妈出装修,按揭由小两口自己付的时候,她可是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同意了。钱凑起来了,房子弄好了,钥匙拿到了,浩伟却不搬出去了,可笑她还以为这孩子是重情重义舍不得离开家人,现在一想他们两口子之所以坚持要挤在这个旧房子里,就是为了提防她,为了看守家业。
还有丈夫有才,刚刚他儿子推她的时候,按说他的性格绝对不能容忍这种不孝不敬的行为,他该愤怒地跳起来,制止这种逆行,或者一拳头砸扁那个不孝子,可她伤心地看到他就站在一边看,一动也没动。他怎么能这样呢?从嫁给他的那天起,她孝敬婆婆,照顾孩子,每天忙得团团转一心一意地操持着这个家,就为了让他可以放开手脚去做他的事业。她敬他爱他,几十年如一日心甘情愿地按照他喜欢的方式做事,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质疑过他的一切做法,她是真把自己的人、自己的未来、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人生全部交由他去处置了。他刚退下来那段时间,不能适应那种落差,更年期随之而来,焦虑不安,喜怒无常,她默默地忍受着他的无理挑剔,坚持每天早上给他炖桂圆百合粥,晚上炖瘦肉莲子百合汤,一有空闲就陪他散步,自己对他可以说是尽心尽力无怨无悔,他怎么就这样对待自己呢?比起他,她的工资是少了些,但她也从未向他要过钱呀,就算是对儿子浩轩,她也是一向严厉告诫他,不要指望她拿钱买大学给他读,考不上,就去打工。在多年的婚姻生活中,有才一直都对她很好,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冷酷无情的呢?是因为浩轩长大了,大得让他和浩伟感到害怕了吗?还是说婆婆去世了,自己在他们眼里再也没有任何存在价值了?
是的,以前婆婆离不开她,浩伟需要她照顾,丈夫需要她帮助……她一直都把自己当成这个家里非常重要的一分子,从不把自己当外人看,别人嘴里那些二婚家庭的尴尬,她也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么多年,她一直过得很满足,现在就因为那套小小的二手房,就轻而易举地击碎她那不堪一击的幸福,一把将她推到了二手婚姻尴尬的悬崖边。真的是因为房子吗?真的就是因为这套小小的二手房吗?她一直想着,逻辑混乱思想混沌。
于婉说的这套二手房张梦澜是知道的,当时她也想买下这套便宜房子,但一来高寒反对,二来小打画画的天赋在那年偶然被市里一个名师发现,之后培训费、笔纸材料费、名师指导费、出门参观参加画展费等等接踵而来,让她的经济捉襟见肘,就介绍二叔买了下来,她没想到二叔二婶会因为这套房闹成这样,在她的记忆里,他们从来都是相敬如宾的。
她有些心疼地拉着于婉的手,静静地听着,她能做到的也只有这样了,这个事情确实是二叔做的不对,可她能说什么呢?难道和于婉一起倒戈讨伐自己的亲叔叔?他年纪都那么大了,想给自己的亲儿子留下一点资产也是人之常情,天下有哪个父母能不为自己的孩子打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