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居并没有改变家里聚会的节奏,高寒的弟妹父母儿子依然一星期过来两三次,家里成了他们的快乐大本营。
逃无可逃躲无可躲的窒息感扑面而来。以前的家里冷清,但张梦澜是自由的,她可以轻松地玩电脑或看书或想些设计上的事情,现在她隔三差五地要坐在一边作陪,一般来说一大群人喝完酒已是八点多,酒后话自然就多,就又闹轰轰地围坐在沙发上喝上三五泡茶或者打麻将,等酒醒得差不多了方才起身离去,等张梦澜清理完战场基本已是深夜十一二点了。
在这样的环境和心境下,张梦澜自然不可能拿出一个好设计,她的心里暗暗叫苦,想溜去网吧,却又不方便查资料,而且她很少在夜里外出,现在没了工作,老往外跑也怕引人非议,只得硬着头皮陪他们聊家事闲事或者高寒的前妻、儿子和未来的孙子。
坐在一屋子人中间,张梦澜时常感觉自己就是这群人之外的一个多余的局外人。其实高寒的家人对她的态度并没有多少变化,只不过以往她和高寒的亲密联系架起了一座大桥,让她轻而轻而易举地走进他们,成为他们的一分子,现在他们夫妻的关系僵化,那条桥就塌了,她再也找不到走进这个家庭的路了。他们个个都是这个房子的主人,反倒是她成了过路的旅客。
他们的话题永远那么多,各自对家庭的不满,作为房地产受益者对房价上涨的感激与庆幸,以世界局外人的身份抨击谴责物价的上涨、人民币的贬值、社会风气的下降、温州动车的事故和官员的**。在“围脖”横行的年代,一句话或者一件事都可能在一夜之间红遍全中国, 一个很潮的网民连续二十四小时不上网就有可能发现自己已经OUT了,像高寒家庭这样一个四五十岁又不喜欢补充新知识的群体,注定要被这个飞速奔跑的网络时代所抛弃,别人泡在网上从陌生的虚拟人群里寻找温暖,他们则抱着自己的亲人用滔滔不绝的语言来释放被世界抛弃的恐慌与遗憾。
酒后反应最激烈的,往往是高玉。她喋喋不休地抱怨讨伐她那个总当不上科长的小职员丈夫,这个师范学校毕业的人民教师的不满如滔滔长江水总也发泄不完,她把一腔怒气怨气转化成一次次的酒后撒疯。她的烦恼如此之多,命运对她如此不公,她一个高材生怎么就嫁了个榆木疙瘩,她才貌双全却因婆家的坏风水而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她一个尖子生怎么就会生出一根愚笨的木头……每到此刻,张梦澜就坐立不安,高玉的儿子和小打同年级,但不管是学习成绩还是课外的兴趣爱好样样都糟糕无比。作为一个母亲,她每次听到自己孩子考出了好成绩或者获了奖的第一反应就是恨不得向全世界发布这个消息,渴望有人来和她一起分享喜悦,但在这家里她每次都只能死憋着,绝对不能言及小打的学习,否则不是自讨没趣地撞了冷壁,就是招来高玉又嫉又恨又尖酸又刻薄的讥讽。没人分享的快乐,是一种锦衣夜行的孤独和痛苦,但张梦澜对高玉还是选择了理解与宽容,要是小打也那么糟的话,她无疑也是会揪心的。
高玉这人从来不会反省自己。她既不把孩子的学习问题跟自己夫妻三天两头的打架和对孩子动不动就耳刮子伺候的教育方式联系起来,反倒在发酒疯时把怒气转嫁到张梦澜和小打身上。每当小打拿回一个奖状或者在学校的考试前后,高玉的无名火就会呼呼呼地往上冒,这时家人和张梦澜讲话就要十分小心,绝对不敢触及孩子和考试这两根高压线。
那天,她儿子又一次考不及格,高玉当着全家人的面骂她那进入青春期的孩子猪脑子,还当众甩了他一个大嘴巴。张梦澜再也无法忍受高玉的这种疯狂,一把扯住她吼道,你发神经啊,孩子的智商有什么问题?要说脑子有问题,责任也在你,谁让你不给人家生聪明一点?你为什么就不检讨一下你自己,你还人民教师呢?要我说,孩子考坏了,主要责任就在你。孩子不想考好吗?可你既不帮他寻找总结学习方法,还一天到晚地暗示他笨,任意打骂他,你看他现在都被你们打成什么样子了?一个青春期的男孩子,还前畏首后畏尾的,你看了就不心疼吗?
高玉瞪大眼睛,声调骤然高了五十分贝,他畏首畏尾是他父亲的种不好,天生的贱胚子。我儿子当然不笨,他考这么烂还不是让小打给比得失去了读书的信心?再说了,我们家这一代人哪个不会读书,我看是风水全让小打一人独吞了,下一代里才没人会读书。
张梦澜怎么也无法想象这样一种愚昧至极不负责任至极混账至极的理论,会从高玉这个受过高等教育且平常又文弱秀气的知识女性的嘴里吐出来,更让她伤心的是这个事情明明是高玉在借酒发疯,但家里一大群平常大嫂大嫂叫得亲热的人却全作壁上观,没一个人站出来喝止高玉也没人说一句公道话。她满心悲凉,孤独地回了卧室。
靠在床上,过往的事情像一场老电影在脑海里回放。她发现对这个家庭,一直都是自己单方面在一厢情愿地付出,从来没有一丝回应。对家里三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她一视同仁,给他们买一模一样的玩具,送他们一模一样的礼物,可高寒弟妹们在给其他孩子买东西的时候却从来没有给小打留出一份。节假日,她一有机会就带上几个孩子去郊游或者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可即使高寒的大侄女邀请几个孩子们去她家看影碟吃肯德基,也没有顺便捎带上小打……这一家人从来就把她看成是高寒养的一条寄生虫,认定她和小打是入侵者,他们理所当然地吮吸着这个家庭的精血,因为这些都属于他们的血亲大哥,他们理所当然地比她张梦澜更有权利享用这个家里的财富,而不关她张梦澜什么事。
这个小插曲,跟她的分居一样,没有扰乱家庭聚会的秩序。不过是一句醉话,喝酒的人谁不会喝醉?喝醉的人又有哪个能够讲究说话?那种和一个喝醉者较真的人,如果不是胸怀狭隘不识事体,就一定是缺心眼。
明白了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努力都是徒劳以后,张梦澜开始接受对自己是这个家庭外人的客人身份定位,不再和以前一样把什么事都视为己任主动承揽,家里的事有人喊她就去,没人叫也就当作不知道。再有家庭聚会,她和大家打了招呼,就躲进小打的房间。渐渐地,她也适应了这种嘈杂,对传进耳朵的洗牌声说笑声左耳进右耳出,专心查资料做设计。
两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张梦澜开始清理小打的房间。小打的房间只有十五平方,去掉一墙衣柜,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没剩多少空间,张梦澜的工作常常要查阅大量资料,做事情的时候她不可能停下来找个地方把东西归位,就随手放在一切可以放置的地方,小小的床上桌上椅子上到处摆满了她的书籍、图纸、资料和笔纸,她细细把这些东西逐一叠好搬进自己卧室,再把床单被单拆下来洗。小打是个敏感的孩子,她必须抹去这两个月来留在小打房里的一切痕迹。
小打回家,已是夜晚十一点,她放下东西倒头便睡。张梦澜热了牛奶端上来,小打已经睡香沉了,衣服也没脱,就直接躺在被子上面,张梦澜笑着摇摇头,别看小打长得像个大姑娘了,还完全是小孩性儿。
给小打盖好被子,她回了房间。
高寒已经躺下,她只好熄了灯,也躺在床上。可能是因为分居两个月彼此之间陡生的陌生感,也可能因为张梦澜已经养成了夜间工作的习惯,整个晚上她翻来覆去没有一丝睡意。
背对着高寒右侧躺着,她数了几千只羊,数得脖子、肩膀、手臂发酸的时候她转了个身,却意外地发现自己与高寒面对着面,这让她感到无比异样,就屏住气慢慢翻转回身子。想爬起来,但天气已经转凉,其它棉被又都放在小打房间的壁橱里,只得强迫自己保持右侧卧的姿势继续躺着,这个僵硬的固定姿势又驱走了她的睡意。直到天亮,高寒起了床,她才放松了下来。
第二个晚上,小打睡下后,张梦澜就抱着事先准备好的被子躺在布艺沙发上睡。那晚,受强冷空气的影响,夜间气温急剧下降,大厅的温度原本就比卧室低几度,加上一楼临山那面的窗户开着,一股冷风直往脖子里灌。张梦澜把搭在沙发背上的外衣全套在身上,使劲蜷缩着身子,还是冷得脊梁骨发僵。
她抱紧双臂,努力保存住胸前的这一点点温度,透过一屋子的黑暗,她又看到了二叔讨论重修族谱那天晚上的那个站在奶奶卧室窗前的那个拎着无处安放的故乡在孤冷月下游荡的女人,也是到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其实从来都没有理解体谅过那个为张家付出了巨大心血的女人。
这个夜晚,让张梦澜得了重感冒,她勉强坚持了两天,再次向高寒提出隔一间书房的要求。高寒不为所动,是的,在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儿子准儿媳眼里,他就是个事业有成的成功人士,张梦澜要把房间这么一隔,婚内分居的尴尬就凸现在亲朋面前,让他的面子往哪搁?但这些话,他是没办法跟张梦澜解释的,就说,不行的话,我睡沙发。
无奈,张梦澜这个找不到房间的房客,只能腆着脸敲开小打的房间。她以冷为借口,并想好了一切应对小打疑问的理由,小打却一句话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