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已经被抢救了过来,病房里只有二婶一个人在忙碌,彩霞回家带孩子了,浩伟去买住院的必需品。
二叔浑身插满了管子,脸色灰黑,双眼紧闭。张梦澜叫一声二叔,他完全没反应。二婶说,医生说是严重中风。哎,原来是该想到的,一个星期前他在陪元元玩耍的时候,就喊过头晕,大家都以为他是年纪大了体力不支,因为年初体检也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今天吃完午饭,我在厨房洗碗,浩伟彩霞上楼午休了,他在客厅里和元元玩。这段时间,元元喜欢玩皮球,我估计你二叔是在帮元元捡球时一头栽倒在地上的。我听到嘭的一声巨响,跑出来一看,可不得了,眼都睁不开了,叫也应不了了,赶紧喊浩伟起床,硬是拉着扯着给送了进来。也是你二叔命大,医生说,再晚来一会儿,怕就没救了。
于婉服侍过婆婆,对护理病人驾轻就熟,就一边说话一边利索地检查那一大堆的仪器仪表,脸上的表情很平淡,张梦澜看不出她心里的想法与波澜。
二叔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大脑倒没有什么大损伤,只是再起不了床了。浩伟把父亲安顿进奶奶原来住的那间房,把浩轩的东西搬到三楼新房,这个家又恢复了他结婚之前的格局,只不过他和彩霞搬到新房去住了,他说那边离彩霞妈妈的家近,既方便照顾元元,又不给二婶增加负担。他们夫妻就每星期带着元元回家一次,做客一样,倒是张梦澜会时常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今年九月,小打作为特长生被邻市那所著名中学的初中部录取,一个星期只周末回家两天,可供支配的时间比以前多了。张梦澜常常偷偷地观察于婉,可她仍然和往常一样平静地面对家里的这一切变故,似乎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过。
这天晚上,张梦澜不堪家里的喧闹,借口二婶让她过去帮忙就逃出了家门。二婶于婉惺松着眼睛给她开了门,二叔的脾气越来越暴戾了,每天活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全靠他人帮忙地活着于事事要强的二叔来说,是生不如死的羞辱。这段时间,他都是在上半夜沉沉入睡,到了午夜一两点别人要入睡的时候,他又醒了过来,大声大气地要这要那,二婶只得对应地调整了自己的作息时间,利用上半夜养点精神。
二叔还在睡觉,两人没开吊灯,就坐在一楼沙发上小声说会话。
于婉的头发蓬乱,眼袋下垂,灯影下显得无比苍老和憔悴。张梦澜心里一酸,忍不住问,二婶,你和我二叔,就这样了?
于婉淡淡地说,他都成了这个样子,我还能怎么样?
张梦澜说,可你的后半辈子还有几十年呀。
于婉更淡地说,我这辈子注定要和你叔拴一起的。
于婉的脸上无风无雨也无云,继续说,其实你叔对我真不坏,想当初他这个孝子顶着压力娶了我,这么多年来他很少凶我,对我的家人也好,浩轩上军校还是他动用了老关系才争取到那个名额……至于那房子,我并不是想不通,我在意的并不是房子不是钱,我就生气他那个小心思和那个态度。现在想想呀,你二叔那样做也很正常,房子之于男人,如同士兵之于领土,生命可丢,阵地须在,他现在都把性命扔给你了,你还要他的阵地干什么?你还能怎么着?算了。世界末日都到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于婉罕见地套用了时下最热的词——世界末日,张梦澜才意识到时间已是2012年12月21日了。这个在玛雅文明遗留的许多古庙与碑石上重复出现的密码翻译而来的历日,传说太阳会消失,大地会剧烈摇晃,然后灾难四起,地球随之彻底毁灭。关于地球毁灭,早在1844年就有人预言过,结果“毁灭日”过后太阳照样升起,接下来的1910年5月18日,哈雷彗星再临地球,几乎所有人都相信那就是地球的末日了……每次预言的结果,地球人都知道,但每一个新预言都照样会引发大恐慌,有人刷爆了信用卡,有人建造了诺亚方舟,有人将房子抵押贷款捐了慈善机构,更有人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人类在折腾自己方面从来都是不吝余力,就像明知还会再婚,仍坚持要离婚一样。
果真世界末日也好,世间那么多痛苦的抉择就全都消失了。张梦澜也调侃道,集体的毁灭有什么值得可怕,可怕的是一小部分残存的希望与绝望。就如一个毁颜的丑女人,假如她生来就那么丑并不是那么残酷,最残酷的是民让经历了美与恋爱然后再夺走她的美。这个晚上,张梦澜突然有了小小的末日情怀,毁灭意味着重生,那些恐慌异常的人看到第二天的太阳仍旧冉冉升起的时候,是不是会有重生的喜悦与感动?
两人又聊了一会话,张梦澜看也没什么事,就起身告辞。
于婉送她到出来。站在大门外,张梦澜看到于婉的头发蓬乱,眼袋下垂,在昏黄的灯影下显得无比得苍老和憔悴,张梦澜仓皇地别过脸去,那张苍老憔悴的脸就是一面镜子,让她照出了未来的自己。
一个人沿着河滨路慢慢地走,右边新开的的吧里正在举行末日狂欢舞会,多层的隔音装置仍关不住一屋子的疯狂,喧闹声一阵阵涌出来。
这个夜晚,天还是幕蓝色的,星星照常闪烁,河水没有暴涨,小动物们也没有齐声发出异报,一切都和昨天一样,所不同的是空气中暗暗碰撞着的两股激流,是在平静的忧伤中憔悴老去,还是在激烈的痛苦中重生?站在河边,她从包里摸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那里装着离婚教堂侦探劳动的成果,她的手慢慢抚过它完好的封口,忽然用力一撕,信封在成倍地缩小,二分之一,四分之一,八分之一……最终化成河面上飞扬的雪花。
张梦澜低下头继续往前走,脚步匆匆,赶路一样。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走不动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站在一家貌似正规的小旅馆前,她没多想直接登记了一间房,管它什么旅馆,不就是一个借脚歇宿的地方吗?
她把大衣脱下来,扔在椅子上,一枚硬币从口袋里滑出来,落在木地板上。这枚她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放进口袋的硬币,让她突然想起了去寺庙求签的情形,她的心里一动,蹲身拾起硬币合在掌心中,口中念念有词,国徽离葵花合国徽离葵花合……用力上扔,硬币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在地上发出几声脆响,绕过床滚走了。张梦澜蹲在地上,茶几、凳子、床头柜、立灯一个一个地找过去,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枚刻录着她的命运密码符号的硬币。
好一会,放弃徒劳的寻找,她又躺回床上。她以为自己在这样一个简陋陈旧的旅舍里是不可能睡着的,没想到头刚挨到枕头,就呼呼大睡,睡得比在家的哪一个晚上都沉实都香甜。她甚至没来得及拉起身下的被子,就像女儿小打一样沉稳地睡去,瘦小的身子在夜晚的寒凉中慢慢蜷缩,变形,最后成为黑夜胸膛里的一根弯曲的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