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碎牛失眠了。
他躺在从小就习惯了的土炕上感觉特别自在。这种自在是一种人与环境的交流、是一种亲情的沟通,同时也是一种心灵的慰籍。每次回家,只要他躺在这个迎接他降生的土炕上时,就会有一种解脱感,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知道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放松、亲切和眷恋。
最奇妙的是,这种感觉能让他迅速入睡。
但今天却像撞见了鬼。无论咋样努力,就是睡不着。眼皮挤的越紧,思绪就越发活跃。仿佛眼前有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江大河在飞速闪过。那江河里没有水、没有船也没有鱼,有的只是不连贯的男人、女人,牛马驴骡和飞禽走兽。以前曾经参与过的大小事件有些早已忘却了,却也以清晰的片段逐一展现在眼前。二虎带着真诚的笑容一闪而过。吴道长微笑着,眼里仿佛有把刀,脚不抬、手不举地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就像传说中的神仙。“狼剩饭”瘸着来了又瘸着走了,梁一划奸笑着来了却抱着长生的尸体走了。赵俊良拿着个收音机低着头听新闻。水平傲气地笑着。秃子、明明、怀庆也只是匆匆一过,甚至丹增尼玛也只是对他微微一笑就转过了身。他们走着谈笑着,好像没有看见他马碎牛。
马碎牛在这个江河中寻觅着。他并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要找谁,他只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东西或是少了某一个人。
突然,一个俊俏的身影飞快地站在他的面前,对着他微笑却并不逝去。那笑容陌生而熟悉、模糊而清晰,让人无法抗拒、无法回避。乍一出现就激活了隐藏在马碎牛体内的某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愿望。
那是柳净瓶。
柳净瓶全身发着光、透着亮。她像一尊观音一样微笑着,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
她太美了,美的失去了特点。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她的红润的脸颊、尖尖的下巴,甚至她那长长的脖颈和曼妙的身材都好像是从一个个形态各异的美女身上照拓下来的。她太完美了,完美的就像是按着别人的理想而塑造、而存在的一具**。
“在她的身上,展示的全是别人认为最美的地方,但哪些东西是属于她的呢?”马碎牛绞尽脑汁地想。
“别人的美德都在她身上体现出来了,那她在哪儿呢?”马碎牛想不通。
脊背长时间压着炕席很不舒服,他侧了身子睡。
“为什么三年接触居然就没有认真看过她一眼呢?”他自责道。
站在面前注视着自己的那个影象忽然更加清晰了,柳净瓶的笑容真诚、动人,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嘲弄。马碎牛有些害羞了!盯着一个女孩看,这是他以前鄙视的行为。他想移开自己的眼睛,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就像磁铁吸引铁屑,他的眼睛越发不听大脑的指挥,反而盯的更紧了。忽然,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受到了震动,他甚至都感觉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
“柳净瓶有属于她自己的地方!我看到了!她不仅是美丽的集合,她本身就是完美的体现!”
马碎牛把自己的目光聚焦在柳净瓶的左脸颊上,在她浅浅的酒窝正中有一颗芝麻般大小的黑痣!这颗黑痔是属于她的,而且,只属于她一个人!
马碎牛有些手舞足蹈了。想不到在远离她本人的马跑泉反而将她看得更清晰。他有些小小的得意,他觉得和柳净瓶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了,但他却不敢想的更深,他只是简单地意识到:为了柳净瓶,明天的约会必须失败——是那个还没见过面的女娃的失败。
赵俊良不帮忙并没有让他生气,相反,却更加激发了他亲自解决这个难题的豪气。
“不能一辈子把赵俊良当拐棍。”
马碎牛躺在炕上绞尽脑汁设想出一个又一个的吓跑女方的方案,想到设计的有趣情节,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大他妈在前窑听到了马碎牛的笑声,相互看了一眼,会意地笑了。
“牛犊子一样的小伙子,那有不想媳妇的!”马垛悄声对草叶说,“我在他这年龄------”
“悄着!”草叶警告马垛。
马碎牛睡的正香,妈妈的叫声就传进了耳朵:“碎牛,碎牛,起来!鸡都叫三遍了还不起来?上学把你给上懒了?谁把你筋抽了?赶紧,把脸一洗,换身衣服,穿上新鞋,去跟人家女娃见面去。”看到马碎牛惺忪揉眼,草叶欺到炕边,又高兴又有些担忧地说:“你三姨说了,那女子长的心疼的很!织布纺线、烙馍赶面,人家啥都能干。你看你这怂样子,正事没有,吊尔浪荡地去当啥红卫兵!又耍二球去当啥司令——我咋总觉得你们那红卫兵就是‘沙家浜’里的‘忠义救**’?你也就像了肥头大耳的胡传奎——真不知道你干的那事能吃还是能喝?搭上咱屋的粮食、瞎上你的时间,自留地不管、一分钱不挣,你倒图了个啥?羞了先人了,你都荒十八了还没问下媳妇,再耽搁下去好女子都让人家占完了。以后给你寻个瞎子、瘸子,看你日子咋过?赶紧起来!见了人家女娃要文明些,少耍你那二杆子气!说实话,人家要能看上你,那是你娃的福分,你妈我也跟着沾光。咱家穷,我也需要个帮手,你狗日又靠不住 ------”
马碎牛一边穿着妈妈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干净衣服一边听着她的唠叨。他只是微笑却不顶嘴。他早已下定决心,也谋划好了见面策略,用不着惹她生气,到时候让女方回绝她岂不是更妙?忽然,他不经意地看见了妈妈头上的几根白头发,心中就是一酸。妈妈在他心目中一直是美丽的,她的头上似乎永远也不会有白头发,乌黑发亮的发丝粗而发硬,黑头发厚的惹人注目,谁见了都要说一句:“马垛家的头发真好!”但今天——马碎牛觉得有些心酸。
“耍够了。以后坚决不惹她生气了!但这一次例外。”马碎牛想。
临出门,草叶一边送行一边反复叮咛:“记好,人家女子要送你手帕那就是人家能看上你,你要赶紧把这五块钱递到人家手里,这事就成了。放灵醒些!”说着就把一张五元面额的人民币装到了马碎牛上衣的口袋里。
马碎牛吃了一惊,问道:“见个面麽,给啥钱呢?咱家这五块钱有多难场我又不是不知道,不给钱!——她要敢要钱,今儿这事就坚决不成!”
草叶急了,大骂起来:“你个狗怂东西驴日下的,你个不知轻重的货!你不给人家钱,人家咋知道你同意了?这是规矩麽。”
“咋能不知道?我当面给她说同意还是不同意不就行了?”
“胡说八道、满嘴放屁!你懂个啥?五块钱只是个见面礼。‘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到了秋里还得给人家一百二十元的彩礼,这还不算以后结婚------你当娶个媳妇容易?!”
马碎牛一听一百二十元财礼大吃一惊!气愤地说:“她要敢要财礼,我坚决不要她——我大把我打死都行!”
“快滚!一天净知道胡说八道!你啥时候能让我省心?------你三姨说了,这女子是豆马村的稍子,傲气的很!人家听说过你,知道你身体好、能摔交,还是马跑泉的娃娃头,要不然人家也不和你见面。人家那条件,嫁个城里的工人都没麻达。按你三姨的意思,本来是想让你们在她家见面,人家女子不答应,嫌拘谨。人家说:‘就在他摔交的冢疙瘩下见面,成与不成,大家都不勉强’。你听,这女子多懂事------”
草叶送出了门就一直目送马碎牛上原。
看到妈妈忧心忡忡却又满怀期待的目光,马碎牛心酸的就想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