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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4
    上塬后马碎牛就朝着西北方向走去。原上的庄稼长起来了,看长势今年又是一个大丰收。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条路,他甚至闭着眼都能找到那高大雄伟的茂陵。但他今天走起这段路来却有些不顺畅。一边是柳净瓶那难割难舍、笑颜如花的面容,一边是望眼欲穿、头发斑白的母亲。这两个人一个在把他往回拽,另一个在把他往前推,他的两条腿好像并不长在自己身上,进又不得,退也不能。但他心里的主意却丝毫没变,那就是让这次见面彻底失败。
    快到茂陵了。马碎牛前后一看没人,一头钻进包谷地里。他刨乱了上中学以后蓄起来的短发,把纽扣全部解开,错位后再把它们一个个扣上。他挽起了裤腿,找了一堆新鲜牛粪抹到小腿和脚面,然后脱下鞋,把袜子褪下后装在口袋,顺手把两只鞋左右调位,别别扭扭地再穿到脚上,这才别别扭扭地走向汉武帝茂陵那个被赋予了最新使命的冢疙瘩。
    周围太绿了,阳光照耀下的茂陵一片金黄。马碎牛揪了一个棉桃边走边嚼,越嚼越觉得没味,顺手就丢了出去。他干脆不走了,找了一块干燥处一屁股坐了下来。他说不清为什么要坐下来。是不想去见面?还是要再想一想?是犹豫?还是胆怯?好像都不是。
    “那女子长得心疼的很,织布纺线、烙馍赶面,啥都能干------”
    “那女子傲气的很,人家知道你------”
    马碎牛耳朵里总在响着妈妈的话。
    “难道我这一辈子就是为了找一个会干家务的老婆?”
    “难道我的命运就得按照长辈的安排,去和一个并不相识的女子过一辈子?”
    马碎牛越想越烦恼,干脆向后一仰,直直地躺在地上。当他想到和柳净瓶共同度过的那些有趣的学校生活就笑了,尤其是当他想到最初并肩战斗、一起拾掇安心时柳净瓶对廖局长说的那几句话就更觉有趣:“鼠道难,难于上青天。”“这些老鼠也怪可怜的,每天都要推出去半筐土。想是当初就没有规划好------”忽然想到她终于忍受不了食堂的肮脏,跑到门外去呕吐了------马碎牛忍不住就咯咯笑了起来。
    还有什么?
    成立“十八勇士”和成立“工学联盟”红卫兵,她都是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默默地做着那些琐碎而又必须做的事情。同样是女生,她没有贾佳佳那样的小心眼,她也没有水平那一肚子阴谋诡计——她甚至也没有丹增尼玛那样过分充沛、毫不掩饰的热情。但她平和、亲切,正派、可信,她塌实、真诚,温柔、能干,现在想来,很难找出她的缺点。她从没有对马碎牛说过一句肉麻的话,她也从不没黑没明地粘着马碎牛。但她有一种魅力,这魅力让人心动、让人刻骨铭心地依恋。马碎牛觉得今后的生活不能没有她。他又忽然想到,也许自己是单相思。说不定设计退掉了豆马村的女娃后,柳净瓶却有了自己的归属。想到这一节,马碎牛就开始紧张。
    “谁有可能是她的意中人呢?”他把自己认识的优秀的男生排了个队,从风度翩翩的张闻直到聪明丑陋的赵俊良,似乎人人都有可能而人人又都不像。马碎牛也觉得这些人都配不上柳净瓶。
    “六中没有人能配上她。不要说工人,就是嫁个城里的干部都没麻达。”
    “难道我就能配得上她吗?”他开始掂量自己的分量。他把自己和那些优秀的男生相比,越比越灰心;比来比去,自己总在疥犊子的行列里。
    “我马碎牛更配不上她,她不属于我!”
    一个念头悄悄说着:“还是在疥犊子堆里寻媳妇吧!”
    想到柳净瓶可能成为别人的妻子,马碎牛痛苦的想死!他躺在地上哈哈大笑——放肆地笑着,心里却有些说不上来的悲哀和凄凉。他只觉得心中发酸却流不出眼泪,那笑声就越发大,大的穿透了身边无尽的秋庄稼、大的都能包容住汉武帝的冢疙瘩。他下定决心:如果文化大革命搞完了,自己又不得不回乡务农的话,就坚决和她断绝任何来往!——为了三姨评价豆马村女孩的那句话:“人家那条件,嫁个城里的工人都没麻达------”
    忽然他不笑了,他的神经莫名地紧张起来,全身的肌肉也绷得像石头。某种危险正在慢慢向他逼近,他一骨碌坐了起来,扭头一看,却看见了一幅美伦美奂的画卷。
    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
    她梳着两条粗粗的长辫子,红毛线匝了十几圈,一前一后地搭在肩头上。合身的学生装卡着腰俏,浅兰色的布料已经洗的发白了。她身材不胖不瘦甚至可以说是很苗条。单眼皮、瓜子脸,端正的五官清秀动人,神色庄重机敏,只是微微有些黑——这是典型的关中美女。
    马碎牛松了一口气却坐着不动,两条腿长杠杠地摊在地上。他低下头,两只手抓住了自己的两只脚——只要不是野兽他就决心不站起来。
    “你得是碎牛?”一个轻柔悦耳的声音微笑着问。
    马碎牛立刻就猜到了来者的身份!忽然间紧张万分,那浑身的肌肉就莫明地跳动。
    “你是谁?”他终于想到了后半夜制订的“吓阻方案”,咬牙瞪眼地装出一付凶恶神情,但当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张嫣红羞怯、招人疼爱的脸蛋和一对清澈的美眸时,锐气顿时就散了一半,紧张的情绪也就烟消云散。警觉过后,他忽然意识到她是另类的丹增尼玛,有着极强的腐蚀性!那秋水般的双眼还是一个能摄人魂魄的极为可怕的陷阱,看过一眼就难以摆脱。
    “我是莲娃。你三姨介绍过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慢慢侧过了身去,低着头不看马碎牛,两只手玩着辨梢。
    “莲娃?我不认得。我三姨说让我来见的是粘娃。你要不是粘娃你走!”马碎牛将头别向一边并不看她。他深信摆出如此不通情理的面孔和抛出几句生、冷、硬、猛的话如果还不能把她气走,至少也会让她难堪。不料那姑娘听完却轻轻笑了一声,说:“你------你这人真直!豆马村就没有一个叫粘娃的,肯定是你听错了,你把莲娃听成了粘娃。莲,是莲花的莲——”
    “莲花?我认不得。我只知道苜蓿地里的刺蓟花。”马碎牛忽然觉得自己的声音已经没有那么可怕了,倒像是与人调笑斗嘴。
    那女孩大方地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说:“你坐着,我站着,这也不是待客之道。”
    马碎牛漫无目标地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想坐你就坐吧,反正这儿也不一定是我马跑泉的地;说不定还是你豆马村的地呢。”
    “是我豆马村的地。”那女孩略带羞怯仍不抬头却很自信地说:“从你坐的这地方往东再有九个畦子栽着个界桩,既是你马跑泉与我豆马村的界畔,也是你渭城市与我兴平县的界畔。”
    她慢慢坐了下来。虽然和马碎牛肩并肩,却离开了三尺距离;虽然坐在同一个畦畔上,却是一个面朝东,一个面朝西。虽然羞怯,却不含糊,知道自己是干啥来了。她似乎也很想认真看一看马碎牛,但几千年“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却根深蒂固地影响着她。她只能、也只敢偶尔抬头,看似不经意地瞄马碎牛一眼。
    马碎牛一个前扑,势如猛虎地站了起来!
    他认为自己抓住了一个机会、一个让对方知难而退的绝佳机会!他要去数畦子,他要让她为自己的信口开河付出惨重的代价。他甚至都想好了羞辱她的语言。
    马碎牛很认真地数起了畦子。r />    他决不相信一个女娃能细心到记住两村甚至是两个行政区域的边界。更不相信她甚至不用到跟前,只从自己坐的地方就能断定离界桩还有九个畦子!
    真是上天赐予的绝佳机会!早知这样,昨晚真不该绞尽脑汁去设计什么“吓阻方案”。
    马碎牛用冲锋陷阵般的速度跨着大步向东走去,满脑子都是对方领受羞辱的场景,他甚至已经实实在地感受到了那痛快淋漓却也不无遗憾的胜利。
    九个畦子。不多不少整整九个畦子!马碎牛只用了不足十秒钟就数完了。
    他觉得自己的头“嗡”地一声爆响忽然有担笼那么大,他不知道该咋办了。
    他那指着地面原本用来数畦子的手指在两村乃至两个行政区域的界石上羞愧地难以收回。忽然,那块界桩好像动了起来,又在一瞬间幻化成赵俊良的面孔,一个正作着鬼脸的嘲弄面孔。马碎牛不明白,为什么遇到难题时赵俊良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为什么所有围在自己身边的人都比自己聪明、细心、有主意?为什么自己做起事来总是莽撞和欠缺考虑?谋划了半夜的“吓阻方案”只说了三句就被莲娃动人的笑容给腐蚀的荡然无存了!不仅如此,还被这个极有心计的豆马村女子给耍的团团转。马碎牛忽然觉得一头猪也许都比自己聪明些。他心里有些恨,起先他还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当他硬生生收回了尴尬的手指头后才明白,他平生第一次对“聪明”产生了憎恨。
    他更恨莲娃的聪明——她几乎是农民版的水平。
    他周围全是聪明人。他不再需要一个聪明的老婆了,他也厌倦了聪明人的把戏。他们总能把最简单的事情搞的无比复杂,把五分钟就可以取得胜利的战斗谋划上三个月。他们失去了纯真、失去了率直;他们得体的举止就像披着羊皮的狼;他们灿烂的笑容就是追命的毒药;他们纤弱细长的手指就是锋利的匕首。
    他要摆脱聪明人首先就得摆脱莲娃。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数畦子是一种多么愚蠢的举动。
    “赵俊良不是常说‘要变被动为主动’吗?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数畦子是愚蠢,那我就一直愚蠢下去。”
    马碎牛慢慢回过头来,傻笑着对莲娃说:“你真聪明!说是九个畦子就是九个畦子。我也聪明。我能从一数到九,我还知道三三得九。马跑泉的人都说:‘碎牛不瓜,灵醒着呢!知道拿嘴吃饭、拿脚走路。’还夸我认得去茂陵车站的路。就是有几个瞎怂一天到晚跟到我沟子后头说我是瓜蛋儿,还骂我:‘给你个媳妇你都不知道弄啥呢’------”
    马碎牛看到莲娃越来越吃惊甚至还恐惧地把身子向后闪了一下,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她吃‘傻瓜方案’的药。”心中暗喜,就有些得意。
    “干脆装的再像点。”
    他走过去瓜笑着坐在莲娃的对面,用舌头顶出了一些涎水,说话也开始结巴了:“就是,就是村上人都说,都说我是个好娃。我会拾柴,我会挑草喂猪,我还会上树。我也不跟人家娃打捶。谁要打我,我就告他大他妈!还有,我妈说了,我十五岁以后就不尿炕了------”
    马碎牛一连串的瓜话吓得莲娃俏脸发白。她急忙站了起来,也顾不上害羞了,后退两步,两眼定定地在马碎牛的脸上紧张地搜索着。马碎牛也绷着脸站着,摆着一个“鳖瞅蛋”的架势和她对望。两人相持了一段时间后,莲娃“噗嗤”笑了,说:“三姨说你是个娃娃头、捣蛋鬼,一点都没说错。你装瓜子还装的生像,差点把我吓死!是这,今儿既然见了面你就给我说实话,愿意还是不愿意?能行,我就把手帕往出拿,不行,就各走各的路。”
    “想不到她比我还要干脆利落!”
    马碎牛见她识破了自己幼稚的伎俩,这才终于明白:在聪明人跟前你就不要演戏!这无异于“孔夫子面前念三字经”或是“鲁班门前抡斧头”。马碎牛也能看得出来,莲娃确实是个好姑娘。跟她在一起,他有一种亲人般的温暖和朋友般的知己感。她像自己的妈妈。说过几句话后,他甚至都认为她是自己认识多年的朋友或是一直都在寻找的伴侣。莲娃营造的谈话气氛和谐而温馨,她那清澈而殷切的美目压迫的马碎牛别过了头去,他越来越不敢再看,他怕自己心一软——他更怕自己心一动------与此同时,他心中猛的升腾起惭愧的感觉,他觉得面对着这么好的女子居然耍开了心眼实在不是个东西。他立刻解除了包裹着自己的全部武装,要和莲娃认真谈谈。
    “对不起,刚才是跟你开玩笑。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看我咋样?”
    含着羞怯的笑意,莲娃又低下了头,说:“咱还是坐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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