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喧闹的学校里已经空荡荡地了无生气了,绝大多数的同学都走了,所剩无几的红卫兵也忙于捆扎行李。走出校门的同学脚步匆匆、兴高采烈,组成的队伍像一条连绵不断的小溪。留在学校里的红卫兵就越发慌乱------
马碎牛留下了赵俊良和水平。他开门见山地说:“你俩是‘工学联盟’的智囊更是这个泱泱大派的顶梁柱,有不同意见,说完拉倒;千万不敢有隔阂。不管有多大分歧,都要坦诚交流,不能窝到心里——灵醒人都有这毛病。”赵俊良和水平急忙否认,一个就说:“没有没有。”另一个就说:“不会不会。”马碎牛放心了,说:“那就好。我也想去串联,但学校里这一摊子事咋弄?”
赵俊良猜到了他担心的事,说:“这次串联只限于学生。枪和子弹你交给马老师保管就行了,应该不会出问题。”话音刚落,柳净瓶和贾佳佳也折回马碎牛办公室了,马碎牛就招手让她们坐下。
水平说:“牛棚里关着的牛鬼蛇神不能放羊。让他们选出两个组长,自己管理自己,顺便也把学校各项工作管好——他们以前不是就把学校管理的很好吗?让他们每天负责巡逻和打扫卫生,其余时间就学习大批判资料和最新指示。为了防止他们过分懈怠,再安排他们每人每周写一篇思想汇报。”
马碎牛说:“好,就这么办。我担心的事没有了。”
柳净瓶忽然插言说:“我倒有担心的事。”
马碎牛奇怪地问:“你有啥事?”
“我这儿还保管着八百多块钱和两枚大印呢,咋办?”
马碎牛放心了。他觉得柳净瓶担心的事不难处理,就满不在乎地说:“大印吗,疙里疙瘩的,带着不方便,交给谁都不放心。不过——也不难处置:你找块儿油布把它包起来,叫上谢凯,趁没人时挖个坑先把它埋了。等串联结束了,咱再把它挖出来就是。至于钱,又不是不回来了,先放你屋。”
“那可不行!”马碎牛处理本派那枚大印的匪夷所思的方式虽然让所有人惊愕万分、继而洒笑,但柳净瓶却并不如何在意。她关心的是卖树剩余的公款,对于马碎牛的处理意见,她激烈反对。
“我也要出去串联呢!钱放在我家万一让老鼠咬了、水泡了、火烧了、虫吃了、贼偷了,我可赔不起。趁你们都在,赶紧想个办法。”
马碎牛苦笑道:“钱都烫手了!想当年咱在电影院门口吃冰棍,那是何等的穷困?都赶上卖马的秦琼了!没钱的时候盼钱,弄起钱来都不择手段。现在有钱了,又嫌它碍事了。要叫我说------还是刚才那个办法:你先把它埋起来。油布一包、把口扎紧;等咱回来后——”
“你又胡说!赶紧想个正经办法!”柳净瓶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赵俊良抓住机会讽刺道:“司令水平高!解决问题的手段果然不落俗套,天下所有的贼加起来也找不到他藏的东西。”
水平忙跟了一句:“玩世不恭、匪夷所思!”
马碎牛嘿嘿一笑,自嘲说:“你们尽管讽刺。但我马家藏东西的手段就是这两招:不是塞到炕洞就是埋到土里——”说到这儿,他忽然惊喜地叫了起来:“我还真有个好办法!你们四个人——还有谢凯、李武民——谁串联缺钱先打个借条从这儿拿,回来以后再慢慢还。还有,去问问宣传队、农耕队、中药队和战斗队的头头,谁借都行。哦,对了,干脆写个告示,不管是那一派红卫兵,只要是想去串联家里又没钱的,每人最多可以借三十块钱——反正学校里剩下的人也不多了;俊良,你看咋样?”
赵俊良高兴地说:“同意。司令部成员最好不借用这笔钱,效果就更好。”
马碎牛瞪起眼说:“俊良,你这不是给我办难看呢?你明知我是个穷光蛋,还出这断我后路的瞎瞎主意——我得借!”
赵俊良说:“我这才是为你好呢!你都不想想:你用了这钱以后拿啥还?三十块呢!马垛不吃不喝得半年挣。其实我早替你想过了,你出去串联的钱从我家拿,也是三十,算我借给你的。今辈子啥时候有钱啥时候还。”
马碎牛气恼地骂了起来:“他大那个驴仔蛋,我都当了司令了,居然连出门串联的三十块钱都得向手下借!欠人情事小,咋还吗?这当了个狗屁司令吗?还真不如人家胡传奎。”他看了大家一眼,说:“俊良,你去把怀庆叫来,我和水平她们三个说个事。”
赵俊良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微笑着出去了。
三个女生面面相觑都觉意外。马碎牛平时是不单独和女生闲聊的,能留下她们,一定有重要的事要讲,三个人就定定地望着他,等他开口。
马碎牛像是下了决心,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啥大事。还是去串联的事。我想请你们三个人和我们一块儿走,我觉得这样比较好,一来相互有个照应,也不寂寞;另外,遇到啥事也能商量、决策。赵俊良说的那个‘啥时候返校’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分开走也不是不行,只是你们三个女娃单独外出,我有些不放心。”
贾佳佳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柳净瓶听了这话很高兴,笑了一下就默认了。
水平睁圆了杏眼,笑脸中就带着不服,她挑衅地说:“本来我还想和你们一起走,你这一说我还非要单独串联不可!你瞧不起女生,封建意识。”
马碎牛说:“我啥意识都没有,只是不想离开你们。”
水平气消了,但仍高傲地仰着头。她看了一眼柳净瓶,满意地说:“这句话到是能感动人。不说了,那就跟你们一快走。”
马碎牛立刻得意地卖弄起来:“谁说我马碎牛不会作思想工作?这不,就一句话,就把个聪明过人的水平给说服了。”水平和柳净瓶就笑了。
直到这时,马碎牛才注意到贾佳佳情绪低落,他豪气地问:“三姐,说话。有啥心事?得是钱上有麻达?甭发愁,借!先借它三十块钱——借五十也行。回来后能还就还,不能还我替你担保,以后我还就是了。”
贾佳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满面悲戚地说:“大串联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要说从你这儿拿钱,就是借高利贷我也要出去!——要是钱的事就好了,是我大——”
马碎牛一愣,继而推测道:“你大咋了?得是不行了?”
柳净瓶和水平不约而同都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贾佳佳倒没有怪他,只是哀痛地说:“开始不知道是啥病,只是一天比一天瘦。吃到嘴里的东西就是咽不下去------成天喊叫肚子饥------”
马碎牛惊呼道:“那是噎食病!瞎瞎事,治不好!”
贾佳佳唰地就流下了眼泪。柳净瓶忍不住埋怨说:“你真不会说话!咋能把话说的那么明白的?”
贾佳佳到不介意,回护马碎牛说:“不怪他。大夫也是这么说,说我大食道上长了个东西------烂了------还让准备后事------”贾佳佳忍不住哭出了声。
马碎牛对柳净瓶说:“去拿三百块钱来。司令部八个人分摊,算大家送的。”
柳净瓶毫不犹豫就出去了。
贾佳佳省悟过来,吃惊地摇手,抽泣着说:“不行不行!谁家都不宽裕,这么大一笔钱我说啥都不敢要!——我也永远都还不起!”
马碎牛不以为然,温和地劝说:“你大的病是没指望了。这些钱是大伙的心意,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大的,你得替他收下。今天你不拿这个钱,等你大咽气了,你非后悔不可。我问你:你拿啥给他办后事呢?不要怪我说话难听,放到旧社会,你还可以‘卖身葬父’;而今是新社会,你有啥办法?指望你家老四脖子上那把银锁?买香蜡老衣都不够!就不要说打棺材了。”马碎牛越说越激动:“三姐,还记的我劝你加入‘十八勇士’时说的话麽?‘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你忘了我可不敢忘。今天你不拿这个钱你就是把我当外人,就是把我说的话当放屁!你也就是不孝。你大也白生了你这个女子——”
贾佳佳突然扑到马碎牛怀里放声痛哭。嘴里喃喃地说:“碎牛,我这一辈子给你当牛作马——”
柳净瓶一脚踏了进来,见到这种场面,稍愣了一下,随即就平静地把手里的钱默默地递给了马碎牛。
马碎牛转手把钱递给贾佳佳,催促道:“你不要去串联了,就在家伺候你大吧。你也不要再在这儿参加什么会议了,赶紧走!家里是急事。”说着话,他搀起了贾佳佳,示意水平和柳净瓶把她送出去。
贾佳佳一边擦眼泪一边感激地说:“钱我以后还;十年还不完就还二十年、二十年还不完就还一辈子。一辈子还不完——”
“就子子孙孙还下去。”马碎牛接口说:“你以为你在学习‘愚公移山’呢?”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贾佳佳也破涕为笑,她看了一眼手里的钱遗憾地说:“我不能和你们一块去串联了------你们开会吧,我走了。祝愿你们串联有大的收获。”她拒绝了水平和柳净瓶送她,说了一句不麻烦你们了;拉开司令部大门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