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马碎牛的行为，水平颇为感动。她说：“马司令，你这事做的对。革命战友有困难别说是钱，就是把命搭上也是义不容辞的。”
    马碎牛倒不好意思了，说：“稀松平常的事。我也是独断专行，慷他人之慨，让你们每人没出校门就背上了三十多块钱的外债。不提了——赵俊良这狗东西，找个怀庆就再也不见人了？”
    柳净瓶奇怪地问：“你为啥要找怀庆呢？”
    马碎牛不无骄傲地说：“怀庆是个活地图。在地理知识上，你们这些能人谁都没资格和他比——赵俊良也不能比。”话音没落，赵俊良和怀庆进来了。马碎牛对怀庆说：“赶紧，你来设计两条串联路线。一条是往北走，但一定要路过北京；我要近距离地站在**身边。另一条路线是往南走，咱们也去看看水牛和水稻，满足一下赵俊良的愿望，省得他一天到晚不是摇头晃脑说什么‘暮春三月、莺飞草长’、就是如痴如醉说吟诵‘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类的酸话！”
    赵俊良只笑不答。
    怀庆认真地说：“现在是八月下旬，如果出行，趁天未冷最好先去北方。假定这次出去的时间为四个月，那我们大部分时间就是在秋天待在北方。这是北方最好的季节：天清气爽人精神。路线可以设计成环形。我们先到黄陵县桥山去拜谒黄帝陵，去看望一下这个给了我们姓氏又会打仗的老汉。离开黄陵再向北，到革命圣地延安参观访问。我们是**的红卫兵，不在他老人家居住过的地方停留怎么行？然后东渡黄河到太原，把太原最有名的东湖牌老陈醋喝上他个七八十斤。听人说那里的醋是天下最好吃的，以至于阎锡山的兵在被俘时就留下了‘缴枪不缴醋罐子’的趣话。由太原出发后经过呼和浩特到哈尔滨、长春、沈阳。这时候北方渐渐冷了，咱再掉头回到伟大首都北京——差不多就是国庆节了。运气好的话，能赶上看**游行，说不定还能被**接见呢！离开北京后，先到青岛看海，体验海上坐轮船的滋味。随后到济南。逛大明湖、千佛山，游览号称天下第一的趵突泉后再上泰山。去看看这个海拔最低的所谓五岳之首，看看它究竟啥地方比咱西岳华山强，就敢把名字排在了华山前面！下了泰山，就可以直接到上海了。把咱这关中泥脚板也在它那十里洋场的花花世界上踩上几脚！那是实实在在的‘到此一游’。当然，谁要有钱的话还可以在那里购物，上海的东西无论是质量还是造型都是最好的。”
    “钱也是最好的。”马碎牛插言说。
    怀庆随大家附和着笑，他接着说：“从上海开始就踏上了归程。回家的路是中国最好的一条旅游路线。一路上有杭州、南京、苏州、扬州、无锡、开封、洛阳这些赫赫有名的旅游城市，这里每一个城市都有无穷的魅力和说不完的故事。只要能把这些地方走过，以后谁都不敢小看咱。其他地方就没有逛头了，再说，天也该冷了，正好回家过年——这是第一条路线。第二条路线是在春节后去南方。最好过了初五就出门，趁天冷走南方是最理想的。先到成都、重庆、贵阳、昆明这几个西南大城市看看，领略一下什么是盆地气候和什么叫四季如春，吃两捆甜甘蔗再就着宣威火腿品茅台。把什么武侯祠、花溪和滇池游览一番，也不枉了串联一趟。随后经由以山水闻名天下的广西桂林直扑广州和福州；把这两个富有神秘色彩的濒海城市深度赏玩。不但要爬他们的椰子树，还要把他们的香蕉当萝卜吃！离开福建后咱到南昌——江西这个省份有一座驰名中外的庐山，如果不去，将会留下终生遗憾。另外，它出产的藤椅和景德镇的瓷器也闻名天下——我就是发愁弄不回来——当然，我也没钱买。随后咱再拐到湖南，到南岳衡山听风、到橘子洲头嬉水。最后，跨过武汉长江大桥和登临黄鹤楼后就可以打道回府了；那时关中道也应该是春暖花开了。”
    说到地理，怀庆如数家珍；说到旅游，怀庆兴致极高。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两条路线，几乎把中国最好的旅游路线涵盖殆尽，说时嘴里都不打绊子。
    马碎牛得意地看着大家。
    水平皱着眉头问：“你设计的这两条路线能不能用正面的理由重新叙述一遍？我们是在进行革命的大串联，不能让外人认为我们是单纯旅游。”
    怀庆打了个愣，但他马上就不假思索地说：“没问题。可以把这个行程叫做缅怀之旅，也可以叫做继承革命传统之旅。第一站洛川。一九三七年八月，党中央在此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参加会议的有**、朱德、周恩来等人。现存的洛川会议旧址就是一个极好的缅怀点——至于到洛川之前我们路过黄陵时在桥山上欣赏祖国的大好河山没错吧？第二站我们由洛川到宜川——这个弯拐的值，黄河壶口瀑布虽然我们一定要去看，但那不是我们的主要目标；我们的主要目标是参观瓦子街战役纪念碑，这个战役可是**亲自指挥的！离开宜川后我们向西北方向走，半天时间就能到达赫赫有名的南泥湾。我们要看看大生产运动的发源地，要以眼见的事实，驳斥海内外阶级敌人散布的所谓三五九旅当年是在南泥湾种大烟的谣言。然后向北到延安。至于延安，我想我就不用多说了。党中央和**在这儿呆了十三年，带领全国人民抗击日寇、打败了武装到牙齿的国民党军队，解放了全中国；是举世闻名的革命圣地。这里的每一处革命旧址都够我们缅怀一辈子的。出了延安后，我们还可以到青化砭、蟠龙镇、瓦窑堡、安塞这些具有革命意义的地方去参观学习。等我们在延安用前辈的革命精神武装了自己的头脑后，就可以意气风发地去榆林地区了。这是个不可不去的地方。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使这里产生了一大批可以提供我们批判和歌颂的旧时代的卫道士和掘墓人。比较有名的有杨继业、佘太君夫妇，还有李自成、张献忠这俩农民起义领袖，另外，还有韩世忠这样的抗金名将、李鼎铭这样的开明人士。至于我们都知道的、陕西出产的反动作家柳青也是这儿的人。如果这些人让你学习和批判的还不过瘾，你还可以把古代遗留下来的数不清的遗址、古墓，道观、名胜——甚至长城都可以通盘审视，然后拉出来逐一批判。在榆林地区欣赏过当地的‘四宝’：‘米脂的姑娘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后，就可以沿着当年党中央和**东渡路线过黄河了。咱也在吴堡县老渡口趁着月夜上船，沿着领袖的足迹进入山西；领略黄河夜渡、披星戴月北上杀敌的铁血豪情。过黄河后朝东就是太原。沿路北上，我们可以去平型关战场故地，感受林副统帅当年歼灭板垣师团的神威，说不定我们的耳边还会响起革命先烈气吞山河的喊杀声呢。接着再继续向北，可以在北岳恒山的所在地浑源县和云冈石窟的所在地大同略作休整。现在，我们可以离开这个红薯省了。”
    “咋是红薯省？”马碎牛不解地问。
    “你从地图上看，整个山西省的形状就像一个被虫啃过的红薯。除过上边的把把儿和下边的尖尖根，中间不是被河北啃了几口就是被陕西咬掉了一层皮。”
    “原来是这意思。我还以为山西只长红薯不出产别的东西呢——接着说。”
    “广袤的内蒙古草原是跃马放牧的天堂。我们去内蒙古草原，那是因为敬仰草原英雄小姐妹。我们可以向她们当面学习为保护集体财产而勇于牺牲的革命精神。这以后，就要马不停蹄了，要先到哈尔滨，再到珍宝岛。最好能与苏修面对面打上一仗！咱也放他两枪，以表示我们爱国之情和支持解放军的坚定决心。要是人家不让靠近——虽然遗憾——我们就南下，到长春看看当年林副统帅围长春、打四平，驰骋于东北时的黑土地。至于沈阳，那就更有说辞了。那里曾打过一个著名的辽沈战役——我们可不是专程去参观沈阳故宫的！下来就是咱们的重头戏：到北京！到北京看望我们伟大领袖**！即使见不到他老人家离他老人家近一些也觉得温暖、幸福。我们还可以向首都红卫兵学习，掌握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反对**的第一手材料；再收集些花花绿绿的传单，借以开拓我们的眼界。不要小看这些传单，回到渭城后就是开展大批判的资本。至于故宫、天坛、长城和颐和园这些劳动人民创造出来的灿烂的古代文明，有什么理由拒绝参观呢？北京动物园和天文馆就更不用说了，这是新中国的骄傲，一定要亲眼见识，以增强我们的爱国意识。离开北京后我们向东走，到天津这个水陆码头，看望和慰问徒步走到北京的红卫兵战友。此后挥手向南，第一站到泉城济南。走马观花地看一眼趵突泉，就把脚步停留在伟大的母亲河黄河的入海口。我们要学习黄河咆哮的精神，甚至还可以在那里列队宣誓，用黄河精神鼓舞我们向资产阶级司令部进行再接再厉、汹涌澎湃的斗争，这样才不虚山东之行------”
    “算了算了，再不要往下说了；再说你就说到上海的南湖了。叫你一块儿走，是想让你给大家掌握时间，要按你开始说的，在上冻前回来。”
    “没问题。”怀庆说。
    水平和柳净瓶十分惊讶，第一次对怀庆产生了敬意。两人对怀庆的地理知识以及他对全国各地的人文、政治、军事、风景名胜和历史掌故烂熟于胸却从未张扬的个性不得不刮目相看。
    怀庆看着马碎牛，意犹未尽地说：“南边那条路线我还没说它的重大意义呢。”
    马碎牛说：“不用说了，我相信你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到时候走在路上，实在寂寞了，你再把这‘南巡’的意义当故事讲。”怀庆笑了，退到一边再不言语。
    马碎牛骄傲地说：“水平、柳净瓶，你俩服了吧？我马跑泉就是出人才。明着有赵俊良和我，暗的还有怀庆和秃子，随便那一个，拉出来都能吓你们一跳。”
    水平笑嘻嘻问道：“秃子有啥本事？说出来也吓一吓我们。”
    马碎牛本来还觉得秃子是个人物，但当真要说出口时，却觉得实在没办法替他吹嘘。他眼珠一转就耍了赖，说：“说过是暗的就是不能明说，除非是不得不说。不过，我可以提醒一句：血统论大辩论时难道秃子没有给你留下印象？”
    水平不依不饶：“你就是说不出来。秃子那点能耐就是他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货。充其量也就是水浒中‘踢杀羊’张保、‘青草蛇’李四一类：街道的破落户或是偷菜的泼皮无赖而已！”
    马碎牛顿时急了，说：“那是你不了解他。时间长了，你会对他另眼相看的，就像你今天对怀庆一样。”
    赵俊良打圆场说：“不说了，让时间证明一切吧。”
    柳净瓶突然问道：“你马跑泉还有个明明呢，他有啥本事？”
    怀庆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对马碎牛说：“明明说了，大串连他不去了。他还说一会儿要来找你，有话对你说。”
    水平就像抓住了天大的把柄，说：“看，咋样？你马跑泉也有没出息的人！”
    马碎牛突然沉下了脸，不高兴地说：“你最好不要说明明的坏话。他也许比我们每一个人都高尚。他妈是个瞎子，就他这一个儿。明明不去串联不是因为他对旅游没兴趣，而是因为他是个孝子、他要在家帮他妈纺线——一个大小伙子不去串联却愿意像个姑娘一样坐在家中纺线，咱们谁能做的到？”
    人人动容，水平再也不敢争辩了。
    马碎牛缓和了口气说：“接着说借钱的事。净瓶，你负责这事。先尽着水全红他们用，剩下的钱留上一百，回来后说不定还要派用场；其余的全部借出去。”柳净瓶答应着走了。她刚出门，谢凯和李武民来了。谢凯说：“一块去串联吧？人多势众，相互还有个照应。”马碎牛说：“这样最好，咱约个时间一齐走。”谢凯说：“人都在这儿呢，不如现在就把时间定下来。”马碎牛当即表态，说：“好，后天。后天早上十点在渭城火车站集合，逮住一个去铜川的火车就上。”他看大家没意见，宣布：“散会。各干各的事去。”
    马碎牛记着怀庆说过明明有话要对他说，就一个人去找明明。
    明明有些郁郁寡欢，见了马碎牛勉强一笑，抱歉地说：“我回家呀，不到学校来了。有件事一直压在我心上，不给你说，良心上老是不安。走，到后操场谝。”
    马碎牛一边心不在焉地和迎面走过来的人打招呼，一边思索着。他看周围没人了，突然问明明：“得是举报吴道长那件事？”
    明明不防备，立刻就红了脸，说：“你早都知道了？”
    马碎牛说：“我是上个礼拜回家时，碰到吴道长才认真想这事的——”
    “碎牛，我——”
    “你不用说了，你把槐花一家救下了，人格伟大。能忍辱负重，你比我强。”
    明明就喃喃地说道：“太可怜了！她上有动弹不了的婆婆，下有三个填不饱肚子的儿，自己又是富农出身，平时说话做事都矮人三分。自从她与四队会计通奸的事传出来后，就更没脸见人了。她那半劳的男人一上吊，整个家都塌乎了。有一次我上原挖野菜，看见她对着水库发呆我就吓了一跳------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她一家受罪，也真怕她去寻死；当时也是急了，明知道这样做不合适，但我还是做了。我不后悔------只是觉得对不起吴道长，让他虚惊一场；也有些对不起弟兄们，弄得人人猜疑——”
    马碎牛挥了挥手，说：“这件事你做的对。给我说过就算了，不要再对别人提了。”
    明明苦笑道：“俊良和怀庆可能都知道了，他们只是不说罢了。”
    “他俩知道了？你咋知道的？”
    “其实我也是猜的。那天槐花的大儿子见了我就亲热的不得了，跟前跟后地把我叫明明哥。当时正好俊良在跟前，他听见了，先是恍然大悟，接着就意味深长地对我笑。至于我怀疑怀庆也有根据，是槐花的二小子对我说的。他说怀庆盘问过他：谁到过他屋。槐花的二小子就说只有我去过他家，还说：他妈说了，我是天下最大的好人、是他家的恩人、活菩萨。唉，好在怀庆顾及我的脸面，并不当面揭穿------”
    “这狗日就阴险的很！悄悄调查，也不给我说。”骂过了怀庆，马碎牛惋惜地说：“事情过去了，不提了；只是我们都去串联，把你一个人放在家里，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明明很是消沉。“没啥。我妈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我不能让她供着我念书还掏钱让我去旅游------该是我挑起大梁的时候了。”
    “也是。一边纺线织布一边作饭，是很麻烦。”
    “不麻烦了。我妈给我问下了媳妇，南头安村的；过罢年就结婚。”
    “啥？你说啥？结婚？”马碎牛吃惊地说：“你才十七岁啊！你这一辈子就这样交代了？我真不敢相信！——你也不够结婚年龄呀？”
    明明漫无目标地扫视着空荡荡的校园，苦笑着说：“大队长给想了办法，现在年龄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