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拥挤在站前广场的六中“工学联盟”红卫兵的几位自命不凡的领袖面对如此浩荡汹涌的人群并没有显现出过人之处。寸步难移的人群就像丰收时随风摇迤的麦田,任何一只脚的插入都会带来一片噼里啪啦的抗议声。望着站前躁动不安的人群,马碎牛选择了“城乡结合部”这一相对松散之处作为挺进车站的路线。
“可惜狗娃不在。”他说。
他一边拼命向前挤,一边兴致盎然地对身后的赵俊良描述着此刻的感受:“大串联就是好!你看,**他老人家一声号令,世界上不管啥东西就都成了纸老虎。你看这车站、你看这火车,你再看看这些过去神气活现的铁路工人——还有他们的大沿帽!现在都矮了三辈,跟孙子一样伺候着咱了。时事变了,变得好!想当年他爷我在马跑泉的时候,不要说免费坐火车了,就是在铁道边尿一泡,铁路工人就跟骂孙子一样地骂我呢!一直把我撵到半里外。现在是火车等咱,乖的跟牛犊一样等咱呢!以前呢?只看见火车呼啸而过,稍微离它近点,就可能把人当洋片一样给刮走。他大那个驴仔蛋,要不是文化大革命,这火车还能是咱坐的?!不买票上车?乘警不把你掀下去就够客气的了!如今**给咱撑腰,咱也要把有钱人的火车坐上一坐了,咱也能在铁路工人头上弹烟锅了,咱也能在火车上把他一泡臭屎了!------”
赵俊良被挤的烦躁不安,他还要照顾身后的水平和柳净瓶。这两个女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矜持和风采,拥挤中站立不稳,左右趔趄还常常被人踩脚。两人不但都没有了笑容,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烦躁情绪。走在她俩后边的是怀庆和秃子——经过了一番耍死狗般的死缠硬磨后,秃子终于如愿以偿地加入到了这支队伍里——再往后就是谢凯和李武民。倒是他俩还保持着微笑,心态平和却又好整以暇地边说边走。一些挤到他们身边的人还没弄清是咋回事,就身不由己趔趔趄趄地向外倒去。
赵俊良不但要设法跟上马碎牛,而且还要吆喝着怀庆和秃子不要掉队,已经忙的顾前不顾后了。听到马碎牛罗哩罗嗦的长篇大论早已不耐烦,抢白道:“碎牛,马司令!马王爷!与其感慨万千,不若脚踏实地。赶紧挤开一条缝让大家过去是正事!”
马碎牛说:“我挤着呢!——你这人也怪,平时又是诗又是词的,装的像个酸文人——就差一把鹅毛扇了!一到这火热的、激动人心的、轰轰烈烈的场面上咋就像个没文化的山野村夫?心浮气躁、鼠目寸光,只关心眼前的事,没一点情趣、没一点感慨还没一点激情。按理说,此刻面对如此壮观的场面,你赵俊良应该比我还激动才对。你听,别人都卧轨了!这是何等的英雄壮举?就不值得你激动?连我都把这儿当摔跤场呢,自然也高兴的手舞足蹈;但你却是一脸的无奈、满面的愁容。叫我说,你就是**批评过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一遇到困难、一遇到大的变化,你就动摇、就脆弱、就悲观、你也就失去了革命的耐心——我说的对不?”
“对对对!你说的句句都是真理,就是不考虑眼前的事。看看这满车站的人,跟蚂蚁虫过会一样,多的都成片片、挽蛋蛋,一疙瘩一疙瘩地挤,看样子咱今天就是进了站也根本上不了车。不知你这句句是真理的思想家想过没有?”
马碎牛回头一笑,说:“有你赵俊良在,我才不动那脑子呢!真要走不了,夜晚就在铁路上点一堆篝火,一边唱着革命歌曲,一边等火车;倒也诗情画意。”
秃子被挤的满头虚汗,车站里外的混乱不堪一直让他担心能否顺利出行。忽然听到马碎牛要以点燃篝火的浪漫方式在车站安营扎寨顿时就紧张起来。他隔着几个人高声叫道:“不能等!我身上只装了三块钱!”
旁边拥挤的那些城市红卫兵就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有人还模仿着喊:“我身上也只装了三块钱!”秃子脸一红就缩回了脖子。
他们满头罡着大气,好不容易挤到剪票口,往里一看都瓜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没了主意。
赵俊良不失时机地讥讽马碎牛:“你的激情呢?你那诗情画意的情趣呢?我咋看不见了?”
马碎牛理直气壮地说:“到啥地方说啥话。刚才就要有激情、就要有情趣!现在该是你赵俊良有激情的时候了。你想办法,看咱咋走。只要走不了,吃住都由你掏钱!”
看到赵俊良气得张口结舌,大家都乐了。
赵俊良说:“你呀,真真一个强盗、无赖!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水平笑道:“再甭斗嘴了,还是看咋走吧。”
赵俊良也笑了,说:“其实刚才我就想过了。怀庆给咱制定的是一条最好的进京路线。你们看周围这些人,他们嚷嚷着去北京,只知道沿陇海线经过郑州这一条路,就不知道曲线进京更容易。这也好,让他们卧轨的卧轨、拦车的拦车去吧!铜川这条线路因为铁路线极短就没多少人留意,这反而照顾了咱们。由现在开始大家留意听广播,只要有去铜川的车咱就上。到了铜川后再转乘汽车一路向北——照样能到北京。”
马碎牛说:“就这样硬硬地等着?太瓜了吧?先到东头去看看卧轨是咋回事——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任何英勇悲壮的场面呢!你们谁愿意去?”不料大家兴致极高,人人都愿意去,于是马碎牛就带头向东边挤去。
东头人山人海!站台上站满了观赏卧轨的红卫兵。
躺在钢轨上的是五中的红卫兵。他们一个挨一个地躺着,一颠一倒地将头和脚搭在铁轨上,表情激愤而严肃。其中有两个人还站在火车头上,手里展示着他们的造反队旗,神情大义凛然,一副视死如归的就义像。
马碎牛“扑哧”一声笑了,毫不顾忌地大声评论道:“一群瓜怂闷种!真是稀屎喝了两桶!车厢挤不进去就卧轨?你们狗晒球似的躺在这儿就能到北京了?有本事就不要把屎尿尿!把红卫兵的脸都踢尽了!也动动脑子,车厢挤不进去,那车厢顶上就不能坐人了?爬上去!搬着上面的橛橛照样到北京!你们要是害怕,就寻个绳把自己绑在上面。”
那些卧轨的学生果然就有人犹豫着站了起来,他们怀疑地看了看车厢顶上的“橛橛”,悄声议论了一番后,难以忍受马碎牛那蔑视的冷笑,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地纷纷爬到了车厢顶上。其他正在卧轨的人立刻站了起来,沿着火车的另一侧飞也似的向后跑,迅速抢占了每一节车厢的制高点。
看热闹的红卫兵对马碎牛投来了敬佩的目光。
马碎牛很随意地挥挥手,大咧咧地对愁眉不展的火车司机说:“没事了,开走。”那哭笑不得的火车司机龇牙咧嘴地对马碎牛吼道:“你倒是个灵怂!——就是啥都不懂!你这一煽惑,我就更不敢开了!”
马碎牛疑惑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轨道,很是奇怪:“为啥?路都腾净了你还怕啥呢?”那火车司机就阴阳怪气地说:“人是不卧轨了,可人也没钻进车厢里,这一个个都攀到车顶摔下来一个咋办?”
马碎牛乐呵呵地说:“没事。我比你了解人。你放心,这世上没有不怕死的。你开的越快,他们就抱的越紧。”
火车司机说:“他们抱的再紧也不行。你知道火车一小时能跑多少公里吗?七十公里!我这车只要一开动,不过渭河他们就得在弯道上全部飞出去摔死——你负责?”
周围的红卫兵频频点头,还有人认真地计算起了离心力的大小。
马碎牛生气地说:“盐里没我醋里没我的,我负的球责!你这司机也怪,我好不容易给你把卧轨的难题解决了,你还不领情。世上居然有你这样的人?我就奇怪,像你这么胆小,咋能让你去开火车?!真不知道你是咋样混进铁路队伍的!铁道部长也是瞎了眼了,我要是铁道部长非把你开除了不可!”
那火车司机不怒反笑,说:“我看你当不了铁道部长——即使你以后侥幸当上部长了,我也早已退休了,你开除不了我。”
马碎牛感慨地说:“怪不得要造反、要夺权、要搞文化大革命呢,社会上都是些胆小鬼在弄事呢,这**啥时候才能建成呢?”
也许意识到了这是强词夺理,马碎牛在周围红卫兵古怪的笑容中拂袖而去。
赵俊良紧跟着他,笑嘻嘻地在他耳边说:“今天开了眼界了。你马碎牛几句话就把五中的学生日弄到车顶上去了,就是没想到会有摔死人的后果。你小手一挥就命令司机开车,耍的大的就像车站站长。你以为那是马车?想坐到哪儿就坐到哪儿?想啥时候开就啥时候开?你的瞎指挥空前绝后、别出心裁而又登峰造极!真让大家为你骄傲!”随后又教训说:“我要是你就出门少说话,决不想当然地发表‘高论’,更不能让自己人蒙羞。”
马碎牛不以为然,他理直气壮地教训说:“你到今天都没弄明白这次运动是干啥呢,就是要打破那些束缚人们手脚的条条框框,就是要不循常规做事,要不然为啥满墙上都写的是‘敢想、敢说、敢干’呢?我发现真正理解**他老人家苦心的只有我马碎牛。我用我的行为在启发你们,希望你们能有所领悟,想不到像你这样的聪明人都不明白我的用心!看来我也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了’。至于你说的‘把五中的学生日弄到车顶’了,这话不确切也不正确。那是我顾全大局、顾全红卫兵的脸面,给他们换了一种不太丢人的斗争方式而已。就算真的把他们摔死了,多少也有一点英雄气概。明天报纸刊登消息,至少也是‘红卫兵为了早日见到伟大领袖**,冒着生命危险攀附在飞驰的列车顶上,并在火车转弯时不幸摔出,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你听,这多有气概?总比登上一句‘在黄亮黄亮的太阳下,红卫兵一颠一倒仰面朝天躺在火车头前卧轨’强吧?躺到地下算啥?只有泼妇和无赖才用那手段!只有没本事的人才卧轨!红卫兵卧轨就是耻辱!辜负了那一身黄灿灿的旧军装、也给胳膊上的红袖章抹黑。把他们支到高处,是因为我怕别人笑话红卫兵无能,纯粹是为他们好,让他们虽死尤荣也能冠冕堂皇地含笑九泉!”
赵俊良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天下大乱了。异端邪说居然也能有理气长地说到人面前了。我就奇怪,学校大辩论时你为啥一言不发?这么好的口才埋没了真可惜!”
马碎牛瞥了赵俊良一眼,说:“你少讽刺我。以后时世变成啥样我不敢说,单就目前运动而言,我说的话可能比你正确的多。”
赵俊良苦笑着摇头,再不言语。
两人斗嘴时,围在身边的几个人都不插言。一个是意志坚定的司令,另一个号称“诸葛”,人人都觉得不好表态,只是笑。
赵俊良故做生气的样子转着圈质问:“都说句话吗!都想当老好人,真的就不要原则了?”
水平笑道:“你还不明白,司令拿你练手呢!”
柳净瓶也笑着说:“就怕是邯郸学步,没学会以理服人倒练了个油腔滑舌满嘴谬论。”
秃子不服气,说:“我支持碎牛。说话要看效果。今天这事,要是叫俊良去说,恐怕三个钟头都把那些人哄不起来。”秃子虽然话语不多,但就这几句话让所有的人都暗暗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