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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一列由汉城开往铜川的慢车驶进站了。
    广播员的声音就是催命的战鼓,马碎牛一行穿过地道飞奔三站台。让他们意外的是,世上的聪明人并不仅仅只有他们。车厢里早已塞满了由始发站上来的红卫兵,看来选择曲线进京已不是什么秘密。
    超载的情形让他们惊讶,惊讶的呆若木鸡。每一个车窗里都拥挤着二十多个脑袋,而每一个脑袋上的面孔都闪耀着激动、好奇和不堪拥挤所带来的混合神态。车厢的大门无一例外地都被里面的人死死地挤住,列车员也躲的不知去向。有一个窗户没有关严,它卡在一个面朝里骑在茶几上的红卫兵的臀部上方。这就成了站台上全体红卫兵的唯一希望。
    秃子好奇,抢到前面去看,还把那卡在车窗下的臀部戳了两指头。回来后惊奇地说:“那手帕大的小茶几上,面朝里骑着三个人呢!”
    站台上的红卫兵抓住这个突破口不放,他们用手推、用拳头打,一概无济于事,于是就下黑手:手拧指头掐。里边的人疼的惊天动地惨叫,但就是一动不动。下面的红卫兵绝望了,群拳挥舞、骂声鼎沸,泄愤后让位于后边的生力军了。
    马碎牛大骂那些跑动中撞得他东倒西歪的红卫兵,他叼空问赵俊良:“火烧眉毛了,有啥主意?再不说话咱就回!”
    赵俊良迅速作出判断:通过那紧闭的门窗进入车厢的成功率绝对为零。呼呼气喘的蒸汽机车并不拥挤,里边也只有正副司机两个人;但狭小的空间和忙碌的加煤场面让人望而生畏也绝了跻身其间的奢望。看来,要想乘上这列撑破肚皮的客车,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最后一节行李车上了。他皱起了眉,但很快就下了决心。他看着秃子说:“我需要一套火车专用钥匙。”
    秃子顿时精神百倍。站台上被挤的东倒西歪的几个铁路工人纳入他的视线,快速比较后,秃子笑嘻嘻地说:“没问题。我需要一个打掩护的帮手。”李武民就说:“我跟你去。”两人把行囊交给同伴后就挤进了人群。
    马碎牛问赵俊良:“你要铁路钥匙干啥呢?”赵俊良说:“上守车、上最后那节行李车。”马碎牛怀疑地问:“有钥匙就能上去?”谢凯笑嘻嘻地接茬说:“我在站台这边制造事端,你们从另一边开门上车。等大家都拥进去了,守车上的车长也就没办法了——法不治众吗!”
    谢凯玩世不恭的几句话还没说完,远远看见秃子和李武民转了回来。一个满头大汗的铁路工人紧跟其后大声叫嚷:“前边那两个红卫兵,请等一等。”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秃子失手了!这倒是少有的事。马碎牛忙给怀庆和谢凯使眼色,两人会意,身子一动,挤上前给秃子打掩护。不料那铁路工人紧追几步一把就抓住了李武民的肩膀。怀庆和谢凯一般念头,从两侧挤进,把铁路工人隔开。身形未动,却奇怪地看到那铁路工人竟是一脸笑容。两人对望一眼,退到一边;只是警惕地观察事态发展。
    那铁路工人连声道谢,操着河南口音说:“谢谢,太谢谢了!你不知道这串钥匙对我有多重要。这都是编了号的,弄丢了,我要写检查,上级还要审查;主要是担心阶级敌人搞破坏。多亏了你啊!”他忽然一顿,问:“你们这是要去哪儿?”秃子说去铜川。那铁路工人犹豫了一下说:“去铜川还好办点儿——你们跟我来!”他带着李武民和秃子向后挤,马碎牛他们急忙跟了上去。走到最后一节车厢,那铁路工人对一个胳膊上戴着“列车长”标志的人说:“张哥,把这几个孩子捎上;拜托了。”那列车长审视一番,抿着嘴,指了指身后车厢上贴着的一个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那铁路工人忙说:“我知道。但这几个孩子不一样。要不是他们挫败了一起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兄弟的麻烦就大了。我就请你把他们捎到铜川,改天你有啥事需要帮忙尽管说话。”列车长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说:“上吧。”
    马碎牛他们一拥而上!动作快的就像受到惊吓的鱼。秃子和李武民还对车下那个铁路工人挥了挥手。跟在他们身后的红卫兵企图混水摸鱼,但在秃子揭发后,都被列车长和他身后的乘警声色俱厉地挡在了下面。
    这是一节经过改装的车厢。汉城到铜川这条线路太短了,平时没有多少人乘坐,更没有多少需要托运的行李,所以就把一节车厢分成两半,前一半作了行李车,后一半就作了守车。
    马碎牛他们上到守车后就迫不及待地找个位子坐了下来,随即就极有兴趣地打量这陌生的交通工具。秃子还做着鬼脸,幸灾乐祸地逗弄着玻璃窗外那密不透风焦急等车的红卫兵。直到列车开动后,大家悬着的心才最终稳定了下来。
    怀庆说:“谢天谢地!总算没人卧轨。”
    火车以不同于以往所有交通工具的气势启动了。它愈行愈快、风驰电掣,速度趋于均匀后,透过车窗就看见近旁的树木飞快地向后倒去,耳朵里就只有车轮与钢轨磨擦时震动悦耳、节奏明快的声响。
    秃子对面坐着乘警。他两只眼睛一遍又一遍地看那乘警身上的枪——其实他只能看见枪套——终于看得乘警发毛。乘警不悦,凌厉的眼光鹰一样逼视着秃子。秃子发觉了,冲他一笑,说:“我没见过这么短的真家伙。”那乘警也不说话,只是更加警惕地看着他们。列车长也觉得这六男二女组合的怪。两个女的非常漂亮,而六个男的一个比一个面目狰狞。随身携带的行李硕大而怪异,袋子里还装着些有棱有角的块状物,他猜测那也许是农村中食用的所谓“锅盔”。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阶级斗争无处不有处处有啊!就装作很随意地问:“你们是那个学校的呀?”秃子傲然答道:“渭城市第六中学。”列车长又问马碎牛:“你们到铜川干啥呀?”马碎牛激动地说:“串联!去革命圣地延安!——你得是审问我们呢?”列车长忙笑:“不是。我只是奇怪,渭城站孙书记原则性很强,干了二十年铁路从不求人,这次为你们几个中学生担这么大的风险,不怕违反纪律让你们上我的守车,可见你们‘挫败’的那起‘阶级敌人的破坏’一定很有分量——说来听听?”他语气轻佻带着明显的挑逗口气。乘警也露出一丝笑容表示鼓励;枯坐无聊,他也想听故事。
    李武民毫无说话的意思,只是平静地坐着不动。
    秃子陡然来了精神,未开言先激动,情绪热烈地说:“当时他——哦,孙书记头上罡着热气,正在紧张地制止学生扒车。有一个黑森森的丑八怪贼头贼脑地尾随在他身后——”
    列车长就夸张地挨个看了看他们六个男生,不怀好意地笑了。
    秃子奇怪,问他:“你笑啥呢?真的是丑八怪!”
    列车长笑道:“没啥,我随便笑笑。你接着讲丑八怪的事。”
    秃子兴致不减,说道:“这丑八怪尾随在他身后企图对他下手!但阶级敌人的鬼蜮伎俩怎能瞒的过红卫兵雪亮的眼睛?我们早都发现了他的罪恶企图,只是不露声色地要逮他个人赃俱获。功夫不负有心人,正当他从孙书记屁股后头摘下了那串明晃晃让人眼馋的钥匙刚要转身逃走时,我——们一把就抓住他的手腕,他疼的大叫一声钥匙就往地上落,眼看要挨住地了,幸好被我这个战友一把抄住——”秃子顺手指了指李武民,嘴没停地往下说:“好大一串钥匙!把人看的爱的。——也只是在这个时候孙书记才发现后边有了状况,他转过身一看就明白了,对我们说‘放开他吧,他只是想上车’。我——们就放开了他。那丑八怪低头看手腕——我也忍不住去看他的手腕——我的妈呀,都变成紫颜色了!把我吓得嗵嗵嗵地心都乱跳——”
    列车长皮笑肉不笑,一直嘲弄地看着口沫横飞的秃子。听到这儿就问:“不是你捏的他麽,你咋还吓了一跳?”秃子的激情顿时受挫,讪讪地说:“我俩一块去的。不过——不过捏丑八怪手腕的不是我,是他。”说着就很不情愿地摆动着下巴。
    列车长和乘警目视李武民肃然起敬,列车长赞道:“你是深藏不露啊。”乘警却说:“满瓶子不响。”他回头看了一眼秃子,扁着嘴说:“五马长枪说了半天我还以为是你捏的!”
    秃子强辩说:“谁捏的还不一样?反正是只有我俩在跟前。”
    乘警说:“当然不一样!要是他也像你一样,你说的那个丑八怪早都拿着钥匙跑了。”扭过头就换了一种眼神去看李武民。李武民被他俩看得不好意思了,低着头小声说道:“没啥。”乘警却盯着他的手看,问道:“练过功夫?”李武民更不好意思了,说:“练过几天。”“几天?”那乘警显然不信,很确定地说:“别哄我,你只说练过十几年吧。”李武民想了想说:“十二三年吧?”乘警笑了,内行地说:“我猜你也练了十年以上。要不然那个丑八怪的手腕就不会变颜色。”李武民笑笑,不再说话。
    赵俊良抓住机会问列车长:“车长,一串钥匙嘛,值得孙书记亲自把我们送到车上?”
    列车长看他一眼,轻轻叹气:“车站一把手的钥匙可不一般啊,它不但能打开所有办公室的门,它也能打开许多别人无法靠近的文件柜——那里边都是国家机密啊。铁路是半军事化单位,纪律非常严格。我只能告诉你,丢了这串钥匙,孙书记最少也是个记过处分——谨慎了一辈子啊------”
    乘警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只是热心地问李武民功夫上的事,长、红、查、炮、掌,说个没完,李武民也就知道多少说多少,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切磋起武术来了。
    乘警认真看着他们,说:“我咋觉得你们这儿好几个人都练过功?”
    李武民微微一笑,说:“我俩练过武术;他三人练过摔交。”他抬手指着谢凯。谢凯微笑不语,秃子就挺起了胸膛,大声说道:“我三个人是马跑泉五虎上将!摔遍渭城兴平没对手!”他指着赵俊良说:“他也是马跑泉的,但他啥也不会——只会谝,人称小诸葛。”
    列车长说:“看来你们都不简单啊,这两个女红卫兵肯定也不简单,能不能说说?”水平和柳净瓶只是腼腆微笑并不说话。
    秃子还要张嘴,马碎牛骂道:“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秃子就委屈地闭上嘴把头转向窗外。
    列车长笑眯眯地看着马碎牛。只见他的穿着和其他几人大同小异,也是一身家织的黑粗布,唯有他胳膊上的袖章戴的随意,在肘部几乎拧成了一条红绳。他目空一切地坐在那里,看上去威风八面的。
    列车长笑嘻嘻地说:“看来你是这些人的头头。要不是你的气派大,真要叫我猜你们谁是头头的话,连猜六个都不会是你。”
    列车长颇具挑逗的推论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六张脸殷切地望着他,希望他讲出个道理来。
    马碎牛乘车时的感激之情一扫而光!充满敌意地问:“你认为红卫兵头头长啥样?”
    车长得意地扫视他们一眼,开始描述他心目中红卫兵头头的形象:“首先要个子高大,像他。”他指了指谢凯;“其次要充满智慧,像他。”他又指了指赵俊良;“第三呢,要谦虚,像他。”他接着指了指李武民;“还要有风度,知道自己的身份。像她们俩。”他最后指着水平和柳净瓶。
    秃子很感兴趣地期待着。见那车长不说话了,勃然大怒,当即站起来质问道:“说了半天,就剩下我们马跑泉三弟兄了?”他手指一划,把马碎牛和怀庆圈在了一起。怀庆和马碎牛并不着恼,只是听着。不同的是,马碎牛是不屑中含有敌意地听着,而怀庆却是非常认真地听着。
    列车长说:“你误会了。我只是在猜度谁具有红卫兵头头的气质,而不是在猜谁将来有出息。”秃子跟脚问道:“那你看谁将来有出息?”说着就再次挺直了腰板。列车长头颅扭动,眼睛从秃子两侧向后看,最后说:“最有出息的是他。”
    他指着怀庆。
    他最终漏掉了马跑泉三弟兄中的秃子和马碎牛,大家会意地笑了。秃子更加急了,瞪着两只眼,头上的静脉血管勃勃地跳;看上去随时都有爆裂的危险。
    笑声更响了。后边的话题就轻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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