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喘如牛的蒸汽机车经过了艰难的走走停停的三个小时后终于停靠在了煤城铜川。告别了风趣的列车长和严肃的乘警,六中“工学联盟”的几位头头如逢大赦地走出了车站,原指望作几个深呼吸来排出体内的浊气,但街上的景象却让他们颇感意外更让他们无比失望。八个人面面相觑,几乎每个人都是立刻做出了尽快离开这里的决定。
铜川的街市是由人字形的两条山沟组成的。市容市貌比渭城差许多,市民的精神面貌也委顿消沉。放眼看去,民房低矮、搭建杂乱,街道高低起伏中还弯弯曲曲。这里到处都笼罩在黑色的粉尘之下,天空也被染成了黑色。目力所及无不披着一层薄薄的煤灰;甚至行人的服装也与天地浑然一色。
他们在接待站匆匆吃了一顿饭并领取了生平第一枚嵌有珐琅彩的**纪念章后就迫不及待地离去了。前方已经没有火车了,长途汽车是继续串联的唯一选择。事有凑巧,当他们急匆匆赶到长途汽车站时,看到一辆破烂不堪的公共汽车的车身上写着“铜川——黄陵”字样,而且刚刚停稳、正在下人。八个人猛跑几步,抢先上去了。司机看到有乘客上车,就敞着车门下车吃饭去了。马碎牛他们每人都有个座位,这就心满意足地耐心等待。
“真运气!有个座儿就能舒舒服服到黄陵了。”看来秃子对于串联中居然能轻松找到座位依然感到意外和庆幸。
紧随他们身后上车的是各色乘客,有农民有工人也有零星的红卫兵。车上的座位迅速坐满了,不一会儿,过道上也站满了人。大约半个小时后,司机拨着牙缝不慌不忙回来了。他冷漠地看了一眼殷切等待的乘客,有条不紊地检查过驾驶室的全部设备后,这才坐在了明亮破烂的驾驶位上。就在他刚刚发动汽车、那汽车打摆子般突突发抖时,突然跑过来一群戴着“渭北煤炭子校红色造反团”袖章的红卫兵。他们不由分说,蝗虫一样飞奔而来后就把汽车拦住,为了防止汽车开走,又熟练地把自己的造反大旗蒙在了车头的挡风玻璃上。
马碎牛低声对赵俊良说:“渭城的红卫兵拿造反大旗蒙火车,铜川的红卫兵就只能拿队旗蒙汽车了,咱算是大巫见了小巫。”
赵俊良笑道:“你看见的也许都是小巫呢。”
马碎牛疑惑地问:“不会吧?难道还有更大的‘巫’?”
赵俊良肯定地说:“文化大革命啥事都可能发生。说不定红卫兵还能把造反大旗蒙到军舰和飞机上呢!”
马碎牛思索过后赞同地说:“倒也可能。”
司机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打开了车门。车外的红卫兵就迅速扯下队旗拥到门口,踩上脚踏板就喊着一二三,拼着命地往里挤。过道上的人被挤的东倒西歪、紧紧贴在了一起,有的人甚至被挤的爬在了坐位上乘客的肩头。抢上车的红卫兵有男有女,都穿着一色的黄军装。每人也都戴着一顶黄军帽,袖子就挽在红袖章的下面。男生看上去浑身是劲,凶狠卤莽地在前边开道,女生也英气勃勃地往里涌。前边的男生看到自己人全挤上来了,大声喊道:“关门!开车!快开车!”那公共汽车的铁皮门就痛苦地吱吱叫着,最后哐铛一声总算关上了。司机这才缓慢地挂档轰油,力不从心的汽车就哼哧哼哧地驶出了铜川汽车站,像一只硕大的蜗牛,驶上了三维折线的狭窄的山路。
红卫兵开始相互打量别人的袖章。这是当时识别敌友和区分地域最简捷的方法,也是红卫兵见面时的习惯动作。大约是看到马碎牛他们服饰寒酸,进而判断出这是些渭城农村中学的学生,渭北子校的人就轻视地转过脸去,或议论纷纷或透过车窗漠然地看着路边的大山沟壑。
秃子坐在最前边,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石头山。看着那些犬牙交错的石头有些莫名地激动。他以极为有限的知识辩识着哪些是石灰岩哪些是花岗岩;但他却能迅速判断出哪些石头可以砸成蛋蛋烙馍,哪些只能当石渣铺路。见到可用之材,顿时惊喜万分,恨不得回去时拉上几卡车堆到自家窑里。
车上太挤了,坐在座位上秃子依然感觉很不舒服。他想转动身躯,以便更清楚地看看那令人惊叹的满山斜斜平躺的石头是如何一层层垒起来的。动念间,感觉肩膀被一个软绵绵的身体压住了丝毫也动弹不得。秃子怒气冲天雷霆万分地正要发作,回头一看,是一个娇娇弱弱的女生被人挤得站立不稳、十分痛苦,只能在汽车的颠簸中无助地压在他的肩头上。看到那女生白皙美丽的瓜子脸和一副痛苦无助的样子,秃子的一腔怒气顷刻化为乌有。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希望她把自己挤的更紧一些,甚至盼望着她能倒在自己的怀里。但那个女生只是用她纤细的胳膊紧紧地抓着上面的扶手,咬着牙坚持着。秃子无奈,以肩膀代替手,去细细体味那单衣下肌肤接触处的美妙感觉。
车要通过一个急转弯了,秃子开始紧张。多年的摔交经验使他预见到了梦寐以求的一个机会,他料定这个女生必然会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倒在他的怀抱;他甚至都作好了假装受惊而下意识地搂抱她的心理准备。让秃子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司机是个山道开车的老手,他提前减速、缓慢拐弯,秃子期待的猛烈的投怀送抱并没有发生。但由于惯性,她还是更重地压向了秃子,眼看就要倒在秃子怀里了,她的另一只小手突然推住了车窗的边框,撑住了自己瘦弱的身体。
秃子失望极了,满腔的怒火使他恨不得一脚把司机蹬出车外!熄灭怒火的是视觉冲击:这个女生撑住车窗后的动作使她右臂上的袖子褪到了肘弯以上,一段藕一般鲜嫩的手臂就毫无遮掩地裸露在秃子眼前。
“这简直是在贼娃子面前数钱呢!”
秃子多次产生了猛扑上去亲上一口的念头。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疯狂。秃子害怕极了,他也实在忍受不住了,假装回头说话,趁机把自己的脏脸很自然地在她粉白细嫩的手臂上抹了过去。
秃子钢挫一样的脸皮猛然划过小臂,那女生像被毒蛇咬了似的急忙缩手,恰好车又行驶在直道上了,这才没有倒在秃子那陷阱般肮脏的怀里。
她的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
一股豪气陡然间从秃子干瘪瘦弱的胸腔升腾起来,使他丑陋肮脏的灵魂第一次得到了升华。他真诚地微笑,对她说:“弯道太多,八十公里路呢,你撑不到黄陵。这样吧,你就坐在这儿好了。”秃子指了指自己的腿。那女生鄙夷地看他一眼,把头仰的更高了一些。仰头间,她那白皙的瓜子脸和极具诱惑力的脖颈就让秃子怜爱的直打哆嗦。他急忙解释:“你可能误会了。我是说你坐下、我站着。”那女生稍稍低下了头,态度也和缓了一些。对着秃子微微一笑,却也丝毫没有想坐下的意思。
她嫣然的笑容霎时间就化作了判官手中的勾魂笔,又恰似鱼钩上悬垂的香饵。秃子忽然觉得浑身酥软,脑海里一片茫然,仿佛自己的魂儿也随着她那一笑而化为青烟。他猛然站了起来,似有意似无意地和她发生着肢体擦撞,回头豪壮地说:“大丈夫在世当体恤弱小、同舟共济,是男子汉的都把座位让出来!”说完,就贴着那女生的身子率先挤到过道,不由分说两手一按就把她按在了座位上。面对秃子的野蛮和一腔豪气,那女生的脸突然羞红了,却并不抬头看他。坐在后边的马碎牛和其他几个男生也纷纷站了起来,莫名其妙地看着秃子,一个个艰难地挤到了过道上,把座位让给身边站着的女生。
秃子自让座后觉得浑身都是劲!他自认此刻若在摔交场上,一定能轻松地把豆马村第一员大将二虎撂倒!但二虎瞬间就从他脑海里消失了。秃子太现实了,他一边细细回味着刚才那些短暂而“偶然”的接触,如痴如醉地体会着异性身体柔软挤压后带来的异样的快感,一边硬铮铮地撑着坐椅的后背、抓着头顶的横杆,再也不让自己的身体接触座位上那个天仙般的女生。就这样,直到黄陵他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其凛然的面孔和托举的姿态让身旁许多人都十分关注。
到黄陵了,车停稳了。当车上的人都下完了,那个女生也在离开座位时对他低声说过谢谢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秃子这才发觉全身已经完全僵硬了。
水平和柳净瓶眼光柔和,对于秃子的举动很是欣赏。
谢凯笑嘻嘻地说:“真漂亮!一朵鲜花啊一朵鲜花。”
秃子听他赞那女生漂亮很是高兴。待听到他阴阳怪气地说什么‘一朵鲜花’,慢慢就回过了味。但他瞪起双眼后却难以举动。
怀庆冷笑着说:“要追天鹅,你得先栽上羽毛。”
赵俊良感叹道:“两个小时啊,一动不动,时间要再长点儿你就成化石了。”
马碎牛围着秃子左右一看,讥讽道:“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大瓜怂。人家都走的没影了,你还在这儿扮演董存瑞舍身炸碉堡呢!”后来看他神情不对,这才有些慌乱,叫过怀庆,两人把秃子一通拍打,掰开了他举在空中抓住横杆的手,又按着他弯了弯腰,见他能动了,这才扶着他下车。
马碎牛气恼地骂:“没出息的货!见一个县道女子就把魂丢了?嘴角的涎水都能接一脸盆!明明骨瘦如柴还要充硬汉。就你这名副其实的‘贫僧’人家能看得上你?也不知你图的啥!”
谢凯就怪模怪样地笑。
秃子不恼也不笑,只是神情恍惚还有些幸福的感觉,他看着这些更懂事、更有学问的同伴,很认真地说:“不由我。”
“不由我。”仅仅三个字使得所有人凛然动容。
水平偷瞧柳净瓶,她满含怨色地看着马碎牛而马碎牛却恍然不觉。水平不由的心下发笑,笑过后却暗自叹气。顺眼又看赵俊良,却见赵俊良把目光从秃子身上移到了柳净瓶脸庞。水平暗自叹气,心中油然产生了一种失落感。
马碎牛抬头看着西山上的余辉,高兴地说:“马上天黑了,先去接待站吃饭,吃完饭后趁着夜色登黄陵,众卿家意下如何?”
“吾皇圣明!”赵俊良说。
马碎牛一声吼:“起驾”,这就问着路人,奔就近的接待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