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由一座破烂不堪的小学改建成的红卫兵接待站。
一个又高又壮的陕北汉子居高临下地接待了他们。在填完了例行公事的表格后,他抓出一把**纪念章随意地丢在桌子上,说:“一毛一个。”
马碎牛惊得目瞪口呆,气愤地问:“**纪念章你都敢卖钱?”那充当接待员的陕北人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轻蔑地说:“咱陕北人啥人没见过?就不怕上纲上线!要,就掏钱;不要,我就收起来。”说着话就要动手。赵俊良忙说:“要要要!”几个人就连忙掏钱,拿到了纪念章后就在一个“失物招领”的登记本上签下了名。那接待员把剩下的纪念章用手一搂就哗啦啦落在了桌兜里,然后合上登记本,在一片惊惧声中站了起来,说了一句“跟我走”后再不说话。到了一个土坯木椽和草顶组合而成的教室前,头也不回地说这就是睡觉的地方,然后告诉他们旁边的食堂二十四小时开饭。说完就要走。马碎牛拦住他问:“我们这儿有男有女,咋能住到一个地方?”那壮汉说:“男左女右,分开睡——反正你们也不敢脱衣服。我们这穷地方,能给你们提供一个屋顶就不错了。到夜里你再看,这里头就不分男女!见缝插针、睡的满满的;你还敢弹嫌!”他憎恶地看了马碎牛一眼,扭头就走了。
走进去一看,顿时目瞪口呆。沿墙黑黝黝的地面上仅仅铺了一圈不足一寸厚的谷子杆,里面散落着撕碎的纸屑和烂袜子;让人难以置信这就是他们晚上睡觉的床。过道处满是烟头和痰渍,其他啥也没有了——就连陕北人说的男左女右的界限都没有。久未刷新的白墙上倒是新添了不少东西,有革命口号,有**语录,有炫耀身份的某某学校的某人到此一游的得意,也有随意涂抹的下流图画。最引人注目的是前任红卫兵房客写的歪诗。秃子看见了,抢先几步过去,毫不在意地踩着谷子杆,高声念道:“延安还没到,走的满脚泡。先上黄帝陵,撒他一泡尿。”还有人在男左女右并不明显的分界处的墙上写着斗大的口号:“反对性别歧视!打破男女界限!”粗壮的惊叹号表达着他们当时置身此地时的强烈愿望。
窗户上没有玻璃,门也翘曲变形的不成样子;整个教室里散发着一股潮湿、霉变和难以表述的怪味。
谢凯失望地说:“这儿的居住条件还不如学校的牛棚。”
秃子却高兴地说:“这种龌龊地方只有咱农村人能呆住,县道娃根本就受不了;看来咱们今晚要独享这个地方了。”
赵俊良说:“这地方没办法占领。行李留在这儿也不放心。干脆听天由命,放心玩耍,啥时候回来啥时候算;有地方就住,没地方就坐着谝。”
水平赞同地说:“俊良说的对,先去吃饭,然后在周围逛逛,回来以后再说。”秃子就嚷着肚子饿了,一行人匆忙去了食堂。
一个胖胖的女炊事员一言不发,啥话也不问,掀开蒸笼就一碗一碗地往出端小米干饭。端够八碗后又拿菜;她从一个搪瓷盆里舀了两勺子烩白菜放到一个破碗里,然后又端出半碗盐来放在桌子上,转过身坐下继续想她的心事去了。
马碎牛问她:“不够吃咋办?”那炊事员似笑非笑地说:“先吃完再说,不够了有蒸洋芋。”马碎牛又问她:“蒸洋芋在哪儿呢?”她就向蒸笼努嘴。
秃子口急,马碎牛说话时就抢吃了一口。刚嚼两下叫了起来,说:“我还没见过这么难吃的小米饭!上边水汲汲的,下边还夹生。怪不得你叫我们先吃完再说。我们要吃洋芋,换洋芋!”胖炊事员不紧不慢地说:“**教导我们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把碗里的米饭吃完自然就给你们发洋芋。”无奈何,几个人就皱着眉头把上面的熟米饭吃了点儿,而把下面难以下咽的夹生饭留在了碗里。仅有的一点菜几乎被秃子一个人抢光了。
马碎牛强迫自己把一碗米饭吃了个净光,理直气壮地说:“拿洋芋来!”那女炊事员倒不食言,掀开蒸笼的第二层,从里面抓出了两个鸡蛋大的蒸洋芋,皮笑肉不笑地递给了马碎牛。马碎牛往桌子上一放,说:“不够!”那炊事员就阴阳怪气地说:“先吃完。只要你能吃完,我再给你拿。我们的做法是为了帮助某些人克服资产阶级坏思想、防止他们挑食拣菜而采取的革命措施。”马碎牛低声骂了一句“拿着鸡毛当令箭”后,把两个洋芋分别给了水平和柳净瓶。
失望之余,八个人站起身准备出门。猛然看见胖炊事员旋风一样冲到桌子跟前,沉着脸埋怨了一句“连碗也不舔”后,把他们剩下的夹生米饭麻利地集中到三个碗里,用马碎牛刚才使用过的脏筷子压平后又端到里边,整整齐齐地摆进了蒸笼。
柳净瓶和水平“哇”地一声就吐了出来!其他几个人也变颜变色,直觉得胃里翻腾。女炊事员鄙夷地说:“资产阶级思想!不知道粮食金贵,少见多怪!”骂完接着想她的心事去了。
他们逃也似地出了食堂,一口气跑到了大街上。柳净瓶还在干呕,怀庆说:“又一个安心。”刚喘了口气,秃子尖叫起来:“看!那是他们!”
马碎牛顺着他的指头看去,原来是在长途汽车上遇见的渭北煤炭子校的那伙红卫兵。他们好像已经吃过饭了,排着队,精神抖擞地正往这边走。
秃子急了,以为他们也要住进这家接待站,急忙迎上前去,拦住他们说:“千万不要进去!这个接待站住的地方像狗窝;吃的东西像猪食。”没想到渭北煤炭子校的红卫兵视而不见也充耳不闻,他们昂着头理也不理从秃子身边走了过去,态度最好的一个也只是温和地看了他一眼而已。对这些人的恶劣态度秃子丝毫不以为意,他的目光始终定格在他们中间的一个人身上。
那女生走近了,略带羞怯地看着秃子和他身后的这些人,边走边小声说:“这是教育系统的接待站,条件就是差。你们不如往后走,到县政府接待站去,那里条件要好一些——我们就住在那儿。”说完这几句话急忙低头走了。秃子顿时手舞足蹈,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嘴巴就趔到了耳朵上。他红红的脸上放着光,急切地对马碎牛说:“走,咱也住到县政府接待站去!”
谢凯笑嘻嘻地说:“向秃子致敬!看来爱情的力量还能惠及战友。”
秃子扭捏作态:“你这玩笑开的!——啥‘爱情的力量’吗,最多也只能算是刚刚有些好感,还需要进一步培养------”
每个人都笑岔了气。
马碎牛说:“好,就算是刚有些好感,你接着培养你的爱情,我们却还饿着肚子呢。走,去县政府接待站,咱再次吃饭去。但愿这次不会让咱吃夹生剩饭。”
县政府接待站条件要好得多。登记本正规,免费的纪念章也发放的郑重。马碎牛他们不但吃到了香喷喷的小米干饭,而且还有香浓可口的小米稀饭和蒸土豆。让人振奋的是:在以萝卜白菜占绝对优势的大烩菜里居然吃到了几片薄如蝉翼、指甲盖大小的猪肉!人人心里都热乎乎的。
马碎牛发表饭后感:“啥时候能把‘以粮为纲’的口号换成‘以肉为纲’就好了。”谢凯说:“我看难。也许到了**,肉块儿才能拿老碗盛。”柳净瓶也加入议论,她说:“如果啥时候想吃肉就有肉吃,人们在生活上恐怕也就无所求了。”水平紧跟着说:“真正高质量的生活应该是闻肉而逃。”说完就看着赵俊良。大家哈哈大笑,都说这是痴人说梦。人类自有语言至今,还没听说过百姓的生活能达到闻肉而逃的奢靡程度。赵俊良微笑着说:“闻肉而逃不是不可能,至少地球上有一部分人已经做到了。叫我看,啥时候肉只是副食中的一种选择而不被人着意提及时,人们的生活才真正有了意义。”
马碎牛揶揄赵俊良说:“你说话就爱用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口气。就两片肉麽,你都上升到人生的意义这样的高度了。要是和你谈一头猪,我看你都能上纲上线到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了。”马碎牛正自得意地调侃,不料大家纷纷反对,七嘴八舌地说赵俊良说的对,他的话有嚼头。嘻嘻哈哈地吃完饭后,这才问着路慢慢向桥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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