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来了。
远远看去,高大巍峨的桥山上郁郁葱葱的古松古柏都笼罩在银白色的月光下。当马碎牛他们走进这一片幽深苍茫的树林,脚踏着细碎的银光和注视着默默无语的古柏时,几乎每个人都感受到上古神韵的魅力。
树林里透露出片片闪烁不定的火光,每一堆火光处都传来了红卫兵充满深情的歌声。赵俊良听的仔细,这些歌曲都不是平时挂在口边的语录歌,也不是激昂的造反歌曲。更多的却是**、新疆和内蒙的少数民族歌曲,虽也充满了颂词,但听起来悠扬悦耳有着浓郁的民族风味。相对而言,歌词中更多表达的是歌颂祖国和对大自然的热爱。更让人动心的是民歌中那悠扬缠绵的抒情曲调,它在月光下的桥山上深深地撩动着夜色中青年男女的心。仿佛是中和剂,平复和稀释着白日的暴烈情绪。歌唱者似乎有意压低和放慢了歌曲应有的速率,以一种沁人心脾的魅力软化和调剂着听众的心。月光下听不到闲言碎语的喧嚣,惟有独唱;松柏间看不到暴烈的革命行动,惟有静默。赵俊良开始怀疑,也许歌唱者并不看重歌词,他们只想把悠扬的曲调唱的更加苍凉一些,借苍凉的音律来排遣自己内心无法道出的情感。
赵俊良悲从中来,一种触动灵魂的心酸使他无法抑制潸然而下的泪水。他觉得这泪水似乎不是自己流出来的,而是桥山上高大雄壮的松柏借他的眼睛排遣着自己的哀痛。眼泪是纯洁的,就像覆盖着桥山的一草一木。赵俊良勇敢地昂着头,他不在乎马碎牛和水平关切的目光。但他从他们并不开口过问的态度中已经明白:人心是相通的。
谢凯问道:“咱也隆一堆火?”
马碎牛说:“不隆也罢。总觉得隆火和这会儿的心情不对路。”
赵俊良擦去了晶莹的泪花,换了灿烂的笑容说:“还是隆吧,不然我们静静地坐着会把别人吓一跳的。”
篝火不是隆在渭城车站,秃子就格外积极。他指派着怀庆和谢凯、李武民就分别朝四个方向去捡柴禾,过了一会儿都空着手回来了。谢凯苦笑说:“早都被人捡光了!啥能烧的也没有。”水平说:“这也好,干脆找一块有月光的地方围坐在一起,每人讲一个故事,讲完就回接待站。你们看咋样?”
马碎牛一边鼓掌一边叫好。谢凯说:“半坡处有一块大石头,大约有十几个平方米,上面光的跟镜子一样,咱去那儿。”马碎牛高兴地说:“前头带路。”八个人就朝山顶攀去。到了跟前,人人啧啧称奇。从下首看去,这块石头高出地面将近两米,即使绕到上首,那边缘离地也有一米五左右。这块青石果然板平如镜,突兀险峻,颇有气势;孤零零地矗立在这儿。
马碎牛赞道:“好一块飞来大石头!天示下让咱坐的。秃子,来,你先上。”说着就半蹲在地上,两手十指交叉放在腹前。秃子二话没说,一步就跃上马碎牛的手掌,借着马碎牛上送的力量,第二步就站在了大青石上。猛一看,就像是连跨两步走上去一般。李武民和谢凯不约而同叫一声好。
马碎牛说:“来,都从我这儿上。”几个男生到不费力,顺利攀上了石台。两个女生历尽艰难站到马碎牛的手上却颤巍巍不敢迈步,只是两手紧紧搬着青石的边缘打颤。好不容易被上下两头的人狼狈地送了上去,却又不敢往下看。由于双双落败,水平和柳净瓶就觉得矮人一头,只能硬着头皮听马碎牛讲解关于女娃为什么在俗语“一男半女”里只能被称做“半女”的歪理。挑衅的过分了,水平回嘴说:“能上石头算个啥?猴也能上来。一会儿故事要是讲不好——那就从石头南边跳下去!”大家就一哇声地叫好。柳净瓶说:“咱猜通吃,谁输了先讲。”于是大家就剪刀石头布地认真比划起来。次序很快就排出来了,李武民以零比七的败绩赢得了第一个讲故事的权力。他平时很少说话,从小练功夫,大家都觉得他的生活有些神秘,但也料定他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故事可讲,甚至怀疑他会干巴巴地说上几句话来应付差事。
虽然大家心中并不寄予太大的希望但还是热情地鼓励他。
“讲吧,随便讲。”马碎牛说。
李武民谦虚地笑着,说:“我也没有啥故事可讲,讲一个真人真事吧。”
这正是大家意料中的事情。
马碎牛还是鼓励道:“真人真事也好,讲吧。”
“我有个哥哥叫李文生,大我两岁。身体虽然差一些但书读的好,如果还活着,嫂子肯定娶进门了——”
“死了?”马碎牛一声惊叫。
李武民伤感地看了他一眼,悲伤地说:“两年前,我哥订了婚,女子是礼泉县昭陵村的。媒人说那女子长的就像一朵花,贤惠能干的了得。我大我妈就托附近的亲戚给打听一下,人家回话说再甭犹豫了,赶紧下聘。当时财礼要的很重,我大做主,几乎把家里能卖的东西全都卖了,这才凑够人家要的礼金。后来才听说那些礼金只在她家过了个手,第二天就转手送给了她哥订婚的女家------
“这女子来过我家两次。一次是为了和家人见面,由她姨和媒人陪着来的。我瞅了她一眼,除过手糙些外真是水灵灵一个女子。第二次是她跟着我哥悄悄到我家来的,两人笑的真幸福,我在窗外都听见了。但她却并没有在我家停留,只是拿了我哥的识字课本后就走了。这女子人确实漂亮,但书读的不多,小学没上完就辍学了,说是家里穷,只能供她哥一个人念书。我哥爱她爱的死去活来的,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给她搬下来。她对我也很好,一口一个武民兄弟。统共来我家两次,每次来都要给我带上一双新鞋。
“问题出在她的家庭成分,一顶富农帽子压的她全家都抬不起头来。隔壁邻居是一户雇农,老汉人不错,但生下了三个不成器的儿。这三个货在村里横行霸道,经常欺负那些孤寡户和成分不好的人家。我那未过门的嫂子家由于住在隔壁就成了那三个瞎怂的重点欺辱对象。开始还只是公然翻墙摘她家树上的柿子、桑葚,后来就逮她家的鸡,杀了后还要隔墙把鸡毛扔过来。我嫂子家的人就只能忍气吞声------”
李武民脸上满是凄楚之色,赵俊良料定这是一个悲剧故事。
李武民悲愤地说:“她和我哥订婚后郁闷的心情一扫而光,笑声多了,人也看上去更加舒展鲜亮。慢慢地她的美貌引起了那三兄弟的注意,他们就在她锄自留地时------欺负了她。她没有告诉自己的父母,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富农是无权为自己伸张正义的。只是在下一次和我哥见面的时候边哭边诉:“你家是贫农,我也算是贫农家未过门的媳妇。你要为我做主------”我哥就咬牙切齿地骂。两人正商量着咋样去告状,不料那三兄弟突然窜了出来,说他们未婚通奸,伤风败俗;一顿乱打,我哥的腿就断了。她哭着喊着扑救,却被拉到了旁边的包谷地里------后来——后来我哥被人抬回来了,流着眼泪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大,我大气的一掌就把桌子拍碎了!他抓起烟袋要去理论,我坚决拉住了他——”
“你咋能这样?”马碎牛一掌拍在石板上,生气地问。
李武民定定地看着马碎牛,好像有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口,最后只是淡淡地说:“不为啥。”他低头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接着说:“当时我正在温习功课,准备应付考试。两天后一个同学告诉我,我那个未过门的嫂子由于犯下杀人罪被逮捕了。我吃了一惊,问是咋回事。他告诉我:她在夜晚揣着一把剪刀翻墙到了隔壁,刚好那家老三正在猪圈把屎,见墙上翻过来个黑影,吓得大叫一声就要逃,还没把裤子提到腰际,肚子上就吃了一剪刀——连剪刀把儿都捅了进去!这狗日的惨叫了一声就倒在屎窝里了。叫声惊动了屋里的老大和老二,两人扑过来捉住了她,说她是阶级报复,把她捆的像团毛线,连踢带打地送到了公社。到公社时,身上没有一块好肉,而且十个指头全断了;公社干部都吓了一跳------后来他又告诉我,人就押在铜川的女监里。”
所有的人都惊讶地瞪着眼,惟独谢凯痛苦地低着头。
“我没有把这事告诉我哥,他腿上的夹板还没拆下来呢。把她逮走没两天,隔壁那家的老大老二为了给弟弟报仇,乱棍打残了我嫂子的父母,还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她哥侥幸躲过了,跑的不知去向,至今也没有下落。而那老两口当晚就双双上吊了。打人的弟兄俩也只是被批评教育了一番就没事了。公安上说,他们只是犯了打人过失,至于老两口的死,那是阶级敌人自绝于人民------”
李武民越讲似乎心情越沉重,嘴唇就开始哆嗦。
马碎牛问:“这事就这样结束了?”
“倒没结束。”李武民说:“到了冬里,我哥腿好了就去了我嫂子家,还没进村就听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他只在她家贴着封条的门口看了一眼就回来了,到家后失声痛哭。那天晚上,我看见他揣着一把尖刀出了门,就急忙追了出去。我深知他是去送死,那弟兄三个任何一个都能把他放倒。赶到村外的胡砌壕我追上了他,我劝他他不听,我急了,就问他知道不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他说他不想活了。后来,后来总算把他说服了,他坐在胡砌壕里不动了,只是抱着头哭。”
李武民目光中突然透出一股凶狠之色,吓得秃子打了一连串冷颤!
“第二天天不亮人们就嘈哄匀了,说昨晚那三弟兄中的老大和老二被人杀了,只留下了残废老三。公安去勘验现场后,确认那弟兄俩是被快刀割断脖子的,其余再没别的外伤。残废老三吓成了瓜子,翻着白眼仁啥话都听不进去,只是往墙角里躲,嘴里叫着‘黑旋风’、‘黑旋风’------后来公安到了我家,听说我在同学家补习功课,我哥一夜没回家,就开始在村里村外寻人。当他们在胡砌壕里发现我哥的时候,他、他已经死了------他身边丢弃了一张包老鼠药的纸,人们推测说是吃了老鼠药死的------他还用指甲在身旁刻下了‘报仇雪恨’四个字------”
李武民泣不成声,马碎牛说:“你哥做的对,杀了那几个狗日的!反正也没法活了,省得受罪,死了也值。只是——要是我,我把老三也得干掉!”
水平说:“怪不得越往铜川这边走你就越不痛快。”
柳净瓶说:“怪凄惨的,你就不要讲了。”
李武民却主动讲了起来:“我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起念杀人的,我真后悔当时没有检查他的口袋!后来公安上见当事人都死了也就不追究了,双方把人一埋,这事也就毕了。”
“草菅人命!”柳净瓶愤慨地说。
李武民嘴角挂着惨淡的笑容,说:“农村麽,又是三不管地区,只要没人再追究,公安上更不愿意多事。那也是粮食最紧张的时候,人都饿着肚子,谁还有那钻牛角尖的闲心。”
秃子激愤地说:“甭难过了,你哥死的像个男子汉!那两个狗日的也确实该杀。碎牛说的对,那个老三就不应该让他活在世上!”
李武民看着天上的月亮,仿佛他的哥哥正在上面注视着他,那眼泪就奔涌而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地说:“人不是他杀的------他始终都是一个谦谦君子。明天是他去世两周年,我也只能靠讲个故事来纪念他。”
“啊------”
听到李武民说他哥并未杀人,一圈人个个悚然紧张。甚至赵俊良都惊惧地问:“杀手是谁?”李武民看他一眼,缓缓说道:“不知道。”
马碎牛说:“肯定是你哥!人在气愤时力气大的了得,你只是不了解这一点罢了。怪不得你不爱说话,原来心理结着疙瘩。不提这事了,你的故事讲完了。”
秃子不以为然,争辩说:“肯定不是他哥!那有从胡砌壕里走,杀了人后再回到胡砌壕寻死的道理?一定另有人去了——李武民,你后来再没调查过?到底是那个英雄好汉替你哥杀的人?”
李武民惨然一笑,只是摇了摇头。
赵俊良低着头看着面前的月光,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幕类似电影的活动画面:一个月明之夜,有弟兄两个在一个胡砌壕里激烈地争论着,后来其中一个矫健的像一阵风旋了出去,奔袭十多里,悄无声息地潜入到一户农家,在那三弟兄还没看清楚来者是谁的时候,他已经闪电般地把其中两个人的脖子割断了。但他却对第三个人手下留情——是为了给那家的二老留个后还是手软了?或者是别的原因?杀人者自己似乎也说不清。他前后用了不过十秒钟就旋风般翻过那家的围墙,逃向茫茫的黑夜------
赵俊良有了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