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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5
    水平说:“该谢凯讲了,你得讲一个让大家高兴点的故事。”
    谢凯盘腿坐在岩石最南边,他两手压着膝盖,微笑道:“我天生就不会讲故事。是这,我按水平定下的规矩,从这块大石头上跳下去。”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一个倒翻早都没影了。水平和柳净瓶吓得魂都掉了,还“啊”地叫出了声。赵俊良直觉得自己的腿在发软;只有李武民恍如不见。秃子刚要站起来到边上去看,就见石板的边缘上搭着八个手指头。一晃眼,谢凯两肘一翻就冒出个头,身体左右一摆就以一个漂亮的卧佛势撑着头侧躺在青石边上。所有人于惊惧后齐声叫好!
    赵俊良陡然觉得有一瓢凉水兜头浇了下来,仿佛心脏也停止了跳动!谢凯以前说过的一句话突然在他耳边响起:“你放心,我俩从小就认识;钱校长交到他手里------”接着耳边又响起了李武民对列车长说的那句:“我俩练过武术,他三个练过摔交”------赵俊良看着面带微笑卧佛一样的谢凯,暗自大叫:“错了!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本该早都想到的!”
    轮到柳净瓶讲故事了。她哀求说:“我就不会讲故事,听个故事还差不多。我又没有谢凯那两下子,一墙高的石头能上能下的。我给大家唱个歌吧?”马碎牛不同意,说:“你又没有麦萍唱的好,有啥听头?讲故事!”赵俊良急忙解围,他瞪着马碎牛不满地说:“我同意柳净瓶唱歌。虽然比不上麦萍,但各是各的味。只要你耐心听,不见得触动不了你的灵魂——尤其是你的灵魂,已经肮脏了。净瓶儿,唱,就唱你拿手的‘兰花花’。”水平和谢凯也支持柳净瓶唱歌。怀庆、李武民不说话,马碎牛对着赵俊良瞪了两眼,终因心虚,又见没人支持他就默认了。
    这是柳净瓶唱了多年的一首歌。但她今天唱来却有些滞涩,也许是艰难的旅行影响了她的嗓音,又像是担心惊扰了这神圣幽静的环境;始终唱的不顺畅。
    马碎牛大声叫道:“要唱就放开唱!听你唱歌就像是怕吵醒了黄帝一样。你放心,他瞌睡沉着呢,你吵不醒他!”
    柳净瓶抱歉地一笑,重新开始:“青线线的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
    这是一个述说悲剧故事的歌曲,但她却极力要唱得欢快一些。她努力后失败了,唱着唱着却落下了眼泪。也许是泪水影响了她的情绪,而情绪又影响了她的嗓音,那原本是凄凉哀婉的唱腔里就加进了悲怆的气氛。人们被她感动了,不是因为歌曲的美妙而是出于她倾注于歌曲中的真情。
    马碎牛说:“听你唱歌我都想落眼泪。”
    秃子附和道:“我心里也酸酸的。”
    赵俊良却想的很多。
    “她为什么爱唱这种凄凄惨惨的歌曲?是命运的安排吗?是心系她的父母吗?她那在省城当干部的父亲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绝难幸免。她的眼泪也许是为父亲而流,也许是担心被父亲株连后,她构筑的理想前途轰然坍塌、以至于内心的苦闷无法排遣不得不以泪水的方式予以缓解?
    “她为什么爱唱兰花花?难道这是命运的暗示、暗示着一个乖舛而带有悲剧色彩的命运在等待着她?而她已经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它?
    “她是在用兰花花的故事向我们这些人中的一个暗示她感情归宿的决心吗?马碎牛的大男子主义和风风火火的性格并没有影响她对他的爱慕,甚至马碎牛的不解风情、粗心大意她都能接受,在她看来他的一切都是优点;但马碎牛的刻意回避却让她心寒。此刻她流着眼泪,也许是想明明白白告诉他,她愿意接受以后可能带来的所有的生活现实和未知的命运?”
    赵俊良叹了一口气结束了他的猜想。
    柳净瓶唱完了,但那余音似乎仍然缭绕在松林间、笼罩在桥山上。
    马碎牛摩拳擦掌。他略带责备地说:“李武民的故事让人伤心、痛恨,有杀人的冲动;谢凯和柳净瓶不守规矩,有投机取巧之嫌。从现在开始,后边的人必须讲一个真正的故事——任何节目都不能代替!该谁讲了?该谁讲了?”他扬着头左顾右盼。
    周围的人笑眯眯地看着他。赵俊良幸灾乐祸地说:“木匠做枷——自作自受。本来你可以和秃子摔上一交俩人都能交差,这下好了,你讲吧。”
    “真的该我了?”马碎牛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一一得到确认后颓然低下了头。柳净瓶见他为难,小声说:“要是真不会讲就按赵俊良说的那样,你和秃子摔一交算了。”马碎牛抬起头说:“那能自己把了自己吃?连猪狗都不如了?我讲,我讲。”说完这句话,他似乎并没有停留多长的时间就开始讲故事了。
    马碎牛未开口却先笑了起来。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也是个真事,它就发生在兴平县西吴中学。上上上上一个月,西吴中学的红卫兵把他们的梁校长揪出来批斗,当红卫兵激昂地高呼‘文化大革命万岁’和‘坚决清算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在我校的流毒’时,梁校长胳膊伸的比谁都高,嗓门也喊的最大。红卫兵瓜了,不知道该不该制止他这种反常的行为,就这一犹豫,他已经跟着呼过几遍了。领呼口号的红卫兵十分机智,对着梁校长高呼‘打倒我校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料梁校长扑通一声就爬在地下,伸长四肢像个晒暖暖的鳖;嘴里还忘不了跟着高喊:‘打倒我校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主持会议的红卫兵说他捣乱,上去踢了他一脚,他却高叫:‘踢的好!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打不倒!你再踏上一只脚。’踢他的红卫兵本来是要再踏上一只脚的,听他先说了出来,怕别有用心的人说自己是跟着走资派的指挥棒转,反倒不踏了。底下的红卫兵就开始笑。当愤怒的批判稿你上我下地念完后,主持人准备宣布大批判会结束时,梁校长却突然站了起来,他理直气壮地说:‘我也要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在我校的流毒!’主持会议的造反派头头感到棘手,但他说啥也不敢阻止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这怂反应也慢,还没等他及时表态,梁校长挂着个大牌子已经大踏步走到麦克风前、开始了他的所谓大批判发言。他没稿子,张口就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由来已久。自打解放后我当上这个校长,它就一直隐蔽地左右着我校的教育方针。它以培养革命接班人的冠冕堂皇的理由,通过我教育你们要听党的话——这当然没错——还要听上级领导和老师的话,这就有问题了。这是以听党的话为借口,实质上是要把学生培养成只听他们修正主义那一套话的御用工具,是可忍,孰不可忍!哪像现在,大家都平等了,都是哥们弟兄了。你可以和我开玩笑,我也能骂你十八代祖宗了,这多好,谁的话都可以不听了,只要你听中央文革的就行。’”
    马碎牛嘻嘻笑了一阵子,稳住了情绪,这才接着往下讲:“梁校长接着说:‘它还以培养具有德智体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接班人为名,强迫你们接受道德观念培养、传统文化学习和加强锻炼身体的教育方针。严重地束缚了学生的手脚,挤占了大家学习毛选的宝贵时间。是可忍,孰不可忍!文化大革命的风暴解放了同学们的思想也打乱了旧的教学秩序,现在,大家只要认真学习造反宣言、敲锣打鼓地欢呼最高指示的发表就行,另外,唱好革命歌曲和跳好忠字舞,其余的时间就可以自由支配——大家终于获得了第二次解放,活得像个人样了!’”
    “下面的红卫兵一个个乐不可支,梁校长却十分认真。他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还体现在它以考试这种让学生深恶痛绝的所谓检验学习效果的形式上。它整的同学们不能睡懒觉,早早就得起床背诵课文,企图把大家都培养成资产阶级象牙塔里的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这号家那号家,就是没有革命家!细算一下,同学少睡了多少懒觉!那像现在,大家想睡到啥时候就睡到啥时候——睡一天都没人管!学习差的同学再也不用担心补考了,你们可以轻装上阵投入大批判了!你们可以毫不愧疚地做一个从事文化大革命的革命家了!’他还在发言中间呼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革命的红卫兵小将万岁!我的学生万岁!’把台下红卫兵都乐翻了。呼完了口号,他接着讲话:‘每年春秋两季,反动的教育路线还以关心贫困学生为名,给一些家庭有困难的同学发放助学金甚至减免学杂费。这是一种阴险的资产阶级的温情腐蚀,它让我们学生在感恩戴德的情怀下难以奋起造反,严重干扰了我校的文化大革命进程。是可忍,孰不可忍!在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后,虽然大家的助学金没有了,只能背着干馍、就着开水闹革命,但同学们依然呆到学校不走,照样搞大批判;真是好样的!——真是好样的啊!’后边那句话听着像是讽刺。他最后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就把自己伪装成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给造反的红卫兵小将大量提供大批判用的纸、笔等宣传工具,把自己装扮成一副积极投入革命洪流的革命者的形象,企图蒙混过关,以备将来东山再起,继续把同学们压制在课堂里。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口若悬河地批判着,底下的学生就笑个没停点,主持人发现事情麻烦,声色俱厉地质问他:‘你这是批判呢还是歌颂呢?’梁校长说:‘我这是连批判带歌颂。我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歌颂文化大革命带来的丰硕成果。’发言结束后梁校长还追着主持人说:‘你把我的批判讲话整理成文,题目就叫个《一个执行了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反动校长的自白》。主持人那能听他的!宣布散会。后来不管是那一派召开大批判会都不敢拉他出去示众,红卫兵头头皱眉摇头:‘不能让他出现在会场,战友们看见他那张脸就想笑,都看了他了,谁还听人发言?再严肃的批判会都能让他整成一台戏。’奇怪的是,这个校长还积极的很,身在牛棚,每天都要问看守他的红卫兵:‘今天咋还不批判我?我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完了?”赵俊良见马碎牛不说话了就追问。
    “没有。”
    “那你接着往下讲呀!”赵俊良催促道。
    “后来西吴中学的红卫兵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梁疯子。”
    “还有呢?”赵俊良接着追问。
    “这回完了。”马碎牛说。
    “就剩了一句话?那你刚才何必要停下来呢?”
    “我看你平时讲故事时都要在关键的地方停上一下,不是转圈圈就是假装喝水,把我急的都恨不得打你一顿!今天我也学学你,让你也急一急,尝尝这听故事的滋味。”马碎牛笑嘻嘻地说。
    “那你也不应该只剩一句话呀!”
    “我喜欢。”马碎牛得意的不得了。
    柳净瓶突然问道:“你这个故事是从哪儿听来的?”
    马碎牛满面的笑容霎时间惊的烟消云散!他“嗯”了半天,脸红脖子粗地顶了一句:“那有白听故事还要问人家‘从哪儿听来的’?”
    赵俊良幸灾乐祸地享受着马碎牛的狼狈,回过头笑眯眯地对柳净瓶说:“我知道是谁给他讲的,是他西吴中学的一个交心的朋友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面对面坐在汉武帝陵下给他讲的。听说那人跟我一样,都是六七级甲班的学习委员。”
    柳净瓶半信半疑地说:“我也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他这么紧张;这到更让人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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