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碎牛的故事越接近尾声秃子就越紧张。他深知在这八个人里面,他的学问是最差的,再说他也不会讲故事——他肚子里根本就没有故事。马碎牛话音一落,他就收起了手心里的几枚纪念章,紧张兮兮地警告说:“你们谁都不许笑话我!”其余七人纷纷保证说不笑,秃子这才怀疑地挨个看过表情慢慢讲了起来。
“我大说,有一次他从原上往回走,当时正是半夜三更,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听见身后很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了‘嘎、嘎、嘎’的叫声。那声音越来越大,倏忽之间就到了跟前。他吓的连忙回头,却不料那声音早已从他身边穿过一直向前跑了。他又转过头来想看看是个啥东西,但啥也看不见了,那声音已经快听不见了,他始终也没看清是个啥。当时就吓得软瘫在那儿,把了一裤子!让人抬回来后躺了半个月。”
秃子停下不说了,谢凯问:“后来呢?”
“后来?”秃子有些奇怪,问:“啥后来?”
“故事的结局呀!”
“完了。”
“完了?!”
“完了。”秃子斩钉截铁地说。
“这是啥吗!”大家都不满,七嘴八舌地埋怨。
秃子嘟囔道:“我都提前给你们打过预防针了,说我不会讲故事,现在你们又埋怨。要不行我就从石头上跳下去。”
谢凯说:“不行,那太便宜你了!马司令刚才已经把跳石头这条路给断了,重新讲。”
秃子突然想起了什么,高兴地说:“还真有一个长点的故事!这也是个真事,当时就把我笑瓜了!”秃子刚说了一句就笑做一团,不一会儿就笑得浑身打颤、连气都喘不上来。
马碎牛催促道:“秃子,我们七个人都等着听故事呢。你不能光让我们看你笑吧?外人走到这儿还以为是七个瓜子在围着一个疯子静坐呢。”
秃子就极力忍住了笑,说:“这事都过去一年半了。那年春天我爷死了,入殓后棺材就搁在窑洞中间的灵堂。我大没眼泪,守到灵前一直跪着装哭,他戴着遮脸布,以为没人看见,其实我跪在他旁边一直偷着看他呢。到了后半夜,他开始迷迷登登地打瞌睡,就听见棺材咯吱------咯吱地响。把我大吓的头发全都立起来了!——”
谢凯打断他,笑嘻嘻地问:“你大有头发?”
秃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撒过歪、气顺了,这才接着往下讲:“我大眼瞪的像猫头鹰,转了个身,对着棺材就咚咚咚地磕响头,一边磕一边战战兢兢说:‘大呀,你有啥心愿趁这会儿没埋就赶紧说,儿能办的都给你办了。’棺材不响了,但我爷也没说话。我大就颤的像打摆子,两眼瞪着棺材静静地等着。过一会儿棺材又响了,他的头发------”秃子警告性地瞪了谢凯一眼,见他只是笑的可疑却并没有张口,就放心地讲了下去:“他就又磕头许愿。那棺材就又不响了——我爷还是不说话;就这样连续折腾了几回。我大受不了了,猛然站了起来,摆着胳膊向外跑——真是丧尽天良!丢下我和我兄弟都不管了!没想到才起步就把刚进门行礼的马垛——哦,就是碎牛他大——撞了个仰面朝天!两人都吓的掉了魂,妈呀妈呀地爬在地上叫。灵堂本来就阴森,我大一跑,俩大人再失魂落魄地鬼叫,把我吓的都软瘫了,满嘴的涎水。最后还是碎牛他大胆子大,撑的硬硬地围着棺材看,这才发现是一个大老鼠在啃棺材呢。哈哈哈——”秃子笑的人仰马翻、笑的都快断了气。听故事的人也一个个笑的合不拢嘴。
秃子的故事终于以喜剧色彩全票通过了。
赵俊良捡现成,娓娓洒洒地讲了黄帝文德武功的传奇故事。虽然听起来引人入胜,但被水平斥之为投机取巧、耍奸溜滑。还说他回避现实,不愿暴露自己的真实思想。马碎牛却称赞赵俊良讲的是时候,说只有在这地方讲黄帝的故事他才能记得住。
轮到水平讲故事了,她也讲了一个最近发生的真人真事。礼泉县的山沟里有一所全省最小的小学,一间破房里坐着从一年级到四年级的七个学生。一位姓田的本村青年就是各个年级的老师,他还兼着校长——事实上他是这所小学里唯一的成年人。星期天他受朋友之邀到县城去玩,恰巧县城里某派红卫兵正在召开批斗大会,他和朋友就去看热闹。当他听说大批判台前跪着的那一排血肉模糊的“阶级敌人”都是校长时,他震惊极了!而当他看到红卫兵将那些已经体无完肤的大大小小的校长再次打的血肉横飞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吓傻了;当时手脚就无法举动。最后还是他的朋友借了个架子车把他拉回去的。回村后,他终日神情恍惚,已经没法教书了。碰见谁都只说一句话:“我不是校长,甭打我。”后来有一队红卫兵进村宣传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他远远地看见了,以为是来抓他的,惊慌失措地往山上跑。他的异常举动被警惕性极高的红卫兵发现了,认定是阶级敌人在逃窜。他们分三路向山上包抄,当他们将他逼到一个小山头时,他纵身跳了下去------
谢凯插科打诨地说:“误会,误会。双方都是误会。”
一直闷闷不乐的李武民也插嘴说:“山里人没见过世面,就是胆小的很。”
赵俊良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就是那个池鱼。”
“啥池鱼?”马碎牛不以为然:“我看是在劫难逃——谁让他是校长!”
怀庆以“猜通吃”全胜的战绩赢得了最后一个讲故事的权力。没人知道这个平时寡言少语、关键时候却能一鸣惊人的同伴究竟能讲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来,人人都充满期待地等他开口。
怀庆难得一见地露出了笑容,但那笑容只是极短的一瞬。他有些落寞地说:“你们是红卫兵头头,难得大家都说真话。你们讲的这些故事,在平时可都是‘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竭力丑化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罪证。你们有的替阶级敌人鸣不平,有的丑化农民形象。你们嘴里的红卫兵是恶魔,是土匪,是逼死人命的凶手。从你们讲的故事里可以听出你们内心深处对红卫兵的不满和对走资派的同情。你们的话让我很难过,咱们都是红卫兵啊!咱们也曾打过钱校长,难道错了?那可都是毫不出格地按照文革精神办事的啊------你们的言行证明你们有双重性格,你们的行为和良心是对开的两列火车,在学校时、在阳光下,你们驾御着‘行为’这列横冲直闯的列车,像脱缰的野马,肆意奔驰;根本不去考虑它撞翻了多少人、造成了多大的灾难。但当夜晚降临、当你们离开那束缚身心的学校时,你们却乘上了‘良心’这列返程列车,去痛苦地品尝阳光下酿成的苦果。但当‘行为’与‘良心’这两列背道而驰的列车发生碰撞的时候,你们却视环境不同,忽而屈服于‘行为’,忽而屈服于‘良心’。你们的潜意识告诉你们:这次运动也许是个错误?但你们的直觉却命令你们选择‘积极参与’这一不致沉沦的做法。一方面,你们积极响应**的号召,投身于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热潮,另一方面,你们却以自己的所见所闻怀疑它的正确性,甚至以故事的形式来诋毁它。这样的故事我不是没有,我听到的也并不比你们少;但我吓死都不敢讲!我家里有父母兄弟,我不想看见老母亲的泪水,所以我夹着尾巴做人。我不想在某一天被人当做现行反革命揪出来批斗,所以我不可能有坚定的信念。你们都是聪明人。串联的路还很长,这次运动也不知道搞到何年何月。我劝你们以后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再也不要讲这样的故事了。咱今晚的故事会就当没开过。大家回去睡觉,明天一早还要继续缅怀之旅呢。”
怀庆一席话,说得人人惊惧不安。随着不安情绪带来的难以化解的紧张心情却在逐步升级。人人都觉得怀庆杀风景、是那么讨厌!他就像毒蛇、就像跳到人脚面的疥犊子!人们讨厌他窥探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更加讨厌他把这些不该说出口的话当众说了出来。这无形中徒增了危机感也离间了相互的信任。在多数人眼里,他由活地图陡然变成了死老鼠、由亲密战友变成了告密者、变成了不识时务——甚至有些不识抬举——的僭越者。沉默中,几乎每个人都产生了一个共同的念头,后悔和他一起出门串联也懊悔自己刚才的得意忘形和丧失警惕。
马碎牛第一个打破沉默,他略带不满地批评怀庆:“你都胡说了些啥吗!”
水平却笑嘻嘻地说道:“怀庆,其实是你不了解我们这些人平时的工作作风。大多数时候——比如就像今天——我们是先将反面的观点列举出来,然后再有针对性地予以批判。你刚才说的话我们也不是想不到,只是还不到说的时候。本想等你讲完故事后大家一块儿来分析、来评论,不料你却先说了。你说的话听起来精辟,但却立论模糊。另外,我把你的话听过后有一处漏洞,就是你指出了这些故事里都有丑化社会主义新农村和攻击红卫兵造反的嫌疑。但你为什么却漏掉了为帝王将相涂脂抹粉的重要部分呢?说实话,我差点还以为你对赵俊良讲的那个黄帝的故事很欣赏呢。既然你已经不想接着讲故事、不愿意把那些不符合时代潮流的垃圾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们也不强求。趁着今晚这明月、青松、大青石的绝佳环境,我们何不现在就开始展开批判呢?我先说吧,算是抛砖引玉。”
怀庆就冷笑。
水平开始逐一评点讲过的故事,虽然她温文尔雅的态度依然,但大家却明显感觉到扫兴后的冷淡;她的分析入木三分,她的评判有理有据,但人人都少了平时那种真诚赞赏的目光,更多的是对她良苦用心的叹惜。她娓娓道来、不紧不慢仿佛不把那些故事中的流毒肃清誓不罢休一样,但大家却一个个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走散,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畅畅快快地长出一口气。
赵俊良慢慢地稳定住自己的情绪,他理解水平的苦心:防人之心不可无。人的一生不能让一个故事给毁掉。兹事体大,即使是假戏也必须真做。他抓住时机,在水平即将结尾时递给他的一个不明显的眼色提示下,马上笑嘻嘻地接了过去。他从各个角度分析这些故事形成的社会根源,表示了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故事像“谣言止于智者”一样讲到他们这个范围就必须截止的坚强决心。他阐述了只有搞好文化大革命才能最终革除这些不良社会现象的理论。他敲山震虎地警告说:即使以后出于批判目的把这些故事再次提及,也是一种危险的传播行为。
他讲完了。也许是天太凉了,柳净瓶打了个冷颤;也许是夜太深了,没有人愿意再开口。月光斜了,青石板上已经看不见皎洁的月光,勉强撒落在青石上的星星点点的光点也屈指可数。黑暗中,人的脸色已经阴沉难辩了。
马碎牛没好气地说:“回吧,再坐下去人都能疯了。”
大家默默无言下了大青石。
谢凯叹气说:“唉,这才是我们这些亲密战友出门的第一天啊。”
秃子随后补了一句:“各怀鬼胎!”所有的人都装没听见。
天刚蒙蒙亮,赵俊良叫醒了马碎牛,把一张印着“就餐注意事项”的纸条递给了他。马碎牛低头看了一眼,半睡半醒地问:“看这干啥?”赵俊良说:“你看背面,怀庆走了。”
马碎牛一惊,彻底清醒了,他急忙翻过那张纸,默默地读了起来。
“我回去了。我将直接回到家乡马跑泉,以后也不去学校了。你们可以放心了,可以继续按我制订的红色路线串联下去了。我没有恶意,只是说话的方式和选择的时机太坏了,原谅我。”信无头无尾。马碎牛热泪唰地淌了下来,他大声叫道:“他大那个驴仔蛋,这到底是咋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