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三进深的寺院。游人熙熙攘攘、和尚匆匆来去,和谐地像互不侵犯的井水与河水。
大雄宝殿的正面有一个两米多高的香炉,蜡烛和高香正冒着浓烟。庭院两侧分别栽植着一棵古老的龙柏,桶壮的躯干横躺着,歪歪扭扭地斜指着庙门。靠着围墙的地方种着一些牡丹,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僧人正在大殿东侧的龙柏树旁不紧不慢地扫地。
赵俊良呆呆地看着他。
马碎牛顺着赵俊良的眼光看去,并不觉得那和尚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奇怪地问:“一棵不成材的树、一个不正常的人,有啥看的?——我问你话呢!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不用。你只是问错了人。未来因果——也许你该去问那和尚。”
“你以为我不敢问他?”马碎牛大步走向那扫地的僧人。两手叉腰,大咧咧地说:“和尚,问你个事。你看我们以后有个啥结果?”
那僧人直起腰,看着马碎牛,不疾不徐地说:“龙柏牡丹,何必问结果?”
马碎牛惊讶地看着那个僧人,嘴里啧啧称奇:“啊呀,到底是吃迷信饭的,说出话来都云山雾罩的!不错,你这和尚有点意思。既然是龙柏牡丹,那我们的前途一定不错?”
“前途在你不在我——又何必多问?”
马碎牛不满和尚打哑谜,顺口就给和尚出了个难题:“我们同来的还有两个女生,你看------你看我两个------和她两个的结果如何?”
“龙柏牡丹,何必多问?”那和尚又绕了回去。
马碎牛皱着眉头看了看身旁的龙柏,又扫了一眼墙边那一排过季的牡丹,忽然喜滋滋地猜度道:“常相守?”
“啊,不相亲。”僧人平淡地说。
马碎牛惊得变了脸色,斥责道:“你到知道个——和尚、道士、算卦的,我见的多了,封建迷信而已!云山雾罩地神侃一通,我也听的多了——全是骗人的把戏!我问你:你有啥根据说我们‘不相亲’?”
那僧人也不生气,慢腾腾地说:“两男在前、两女居中,二位殿后;在卦为‘中孚’、在象为大‘离’,是为不亲。”
马碎牛全身冰凉,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把那僧人左瞅右瞅,颤兢兢问道:“你,你是人是鬼?你咋知道我们是六个人?你咋知道我们六个人现在的位置?”见那僧人面无表情只顾扫地并不答话,他迷惑地问:“你后边那句话我听不明白。”
那僧人看了看他又看了赵俊良一眼,说:“有一个人明白就行了。”转过身去,挥动扫帚接着扫地去了。他边扫地边哼曲儿:“一场春梦头对头,猛虎更上一层楼。莫说晚霞无限好,越年谁不恨离愁?”
马碎牛张口就骂:“搞封建迷信的就不会说人话!装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骗人供养;实则是社会的寄生虫!看来不搞文化大革命还真是不行——俊良,发啥瓷呢?走,找咱那几个人;你也顺便给我解说一下这和尚的一派胡言!”
赵俊良喃喃说道:“我在做梦------”
要离开五台山了,赵俊良恋恋不舍地回头观看,说:“这里恐怕是唯一一片净土了。”谢凯对于五台山的宁静感到费解,说:“五台县的红卫兵都干啥去了?”马碎牛却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这五个平台台可以建一个直升飞机的训练场地,一旦和苏修打起来,也离他狗日近一些。”听了这句话后,在赶到北岳恒山之前,赵俊良再也没说一句话。
天下起了中雨,近处的雨丝在远处化作了白雾。长途汽车越过了水花飞溅的浑河后,朦胧中的恒山若隐若现地出现在眼前。道路更加泥泞了,汽车像浪中的船吃力地颠簸着,拥挤在车厢里的红卫兵身不由己地左右摇摆,有一个女生呕吐了,她那揪心的呕吐声引起了连锁反应,水平和柳净瓶也忍不住捂住了嘴。当车在恒山脚下停稳后,恼人的中雨总算停了。零星的雨丝中,走出车厢的女生顾不得脚下的泥泞大半都哇哇地跑向路边嚎了起来。赵俊良想,颠簸只是她们呕吐的原因之一,低气压下弥漫在车厢里的汽油味才是呕吐的罪魁祸首。
让马碎牛感到惊奇的是,恒山脚下居然也有一个红卫兵接待站。青砖墙圈起的院子里有一栋二层简易楼,大门口国营旅社的牌子旁边新钉了一块更加鲜艳醒目的木牌;“红卫兵串联接待站”。
马碎牛大喜过望!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先吃上一顿暖暖和和的饱饭,在稍事休息后再登山游览。谢凯更是踊跃,他冲在最前边,跳过那些水窝泥窝,示意大家踩着他的脚印走。进了接待站,他代表大家在住宿登记簿上签过了名并领取了必不可少的纪念章后,手一扬,喜笑颜开地示意去食堂就餐。当他前脚踏进食堂的一刹那,后脚却畏怯地悬在了空中。急匆匆的马碎牛一头就撞在了他的背上。
“咋了?”马碎牛问。
“你往里看。”谢凯脚踏实了,他用指头指着一个桌子。赵俊良和两个女生也伸头看去——秃子侧着身正坐在一个方桌边满面悲戚地低头吃饭呢!看上去喉头哽咽、饭菜难以下咽。身边也没有那可人儿的桂荣相伴。
“秃子!”马碎牛大叫一声。
秃子迅速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后凄苦的脸上突然就落下了眼泪。他们慌忙围了上去,虽然猜到了秃子落单的原因,还是假装惊讶地纷纷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秃子惭愧地低着头,目光闪烁地说:“一言难尽。”马碎牛教训道:“叫你防着她,看来你还是吃了亏。”秃子就痛苦地摇头。赵俊良说:“不要着急。先取饭,边吃边听秃子说。”于是,在取过饭后、在大家期待的眼光下,秃子如泣如诉地讲述了这几天的不幸遭遇。
当秃子揣着十多块钱和一本地图册找到桂荣后,桂荣的哥哥很快就出现了。见面就怒视秃子,对桂荣吼道:“他们说你和一个赖痢头农民在一起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你把爸爸妈妈的脸都丢尽了!立刻离开这个农民!”桂荣哭了,说:“哥,我这一路上谁都不关心我,只有他,真心照顾我、关心我;要不然,可能不到黄陵我就累垮了。你知道,我身体不好——”“身体不好也不能跟他一路走!”她哥哥断然说:“你都不看看他那模样,实实一个癞蛤蟆——也不怕人笑话!”接着就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跟我回家!”
对于桂荣哥哥当面侮辱,秃子实在忍不下去了。尤其是看到楚楚动人的桂荣一边垂泪一边求助地看着他,秃子就有了勇气。他斥责桂荣的哥哥说:“你看不起农民我不怪你,这就像**看不起你工人子弟一样,都是你们灵魂肮脏的反映。但你不能强迫你妹妹跟你走,她也是个红卫兵,她有她串联的权力——”秃子还想继续讲道理,不料桂荣的哥哥毫无耐心,听了两句就不耐烦了,对着秃子就骂:“滚!滚远点!我和我妹子说话你算老几?也不撒泡尿把你照照!”秃子大怒,仗着身怀摔跤的绝技壮胆,高声叫道:“你要再侮辱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桂荣的哥哥冷笑一声,走出门去大声叫着几个名字,不一会儿就蹿进来几个铜川红卫兵,这些人一言不发,压倒秃子就是一顿暴打;丝毫也没给秃子施展摔技的机会。只打的秃子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趴在餐桌下疼的站不起来。周围看热闹的红卫兵并不劝架,只是嘻嘻哈哈地调侃;像欣赏街痞痛打落水狗。更有甚者,一些人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叫嚣着秃子最忌讳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类的风凉话,认定秃子不自量力、活该有此一顿打。秃子并不在乎这些,他只是无法接受桂荣哭哭啼啼跟在她哥身后离去这一事实。直到这时候他才忽然想起始终都没问过桂荣的家庭地址。
谢凯温言安慰他:“甭难过,你就是被大舅子打了一顿麽有啥不痛快的?等以后娶了他妹子再报仇不迟。”
马碎牛问他:“钱还在麽?”/>
秃子说:“还有六七块钱。”马碎牛吃惊地说:“这才几天功夫,一半的钱都没了?你咋花的?”
“我给桂荣买了一条纱巾,花了三块五毛钱;还给她买了一个银戒指花了三块钱。”
水平吃惊地问:“啥纱巾吗就值三块五?我最好的纱巾也才一块二。”
秃子不以为然地说:“人家是县道娃,当然要买最贵的。”
谢凯说:“旅游点的银戒指都是铜芯的,最多只值三毛钱。你上当了。”
“桂荣高兴。”秃子并不后悔。
赵俊良不抱任何希望地问他:“地图册肯定也送给桂荣了?”秃子看了他一眼默认了。随后满怀希望地说:“我把咱要去的每一个地方都在地图上标明了。她只要有机会,一定会按照地图上的路线来找我的。”
马碎牛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你还惦记着见她?你要多见她几次,秃子,给你座金山,你也能花完——你让人家骗了。”
“你胡说!”秃子第一次大胆顶撞马碎牛,他态度坚定地说:“桂荣决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你们都没恋爱过,你们不懂。我两个的心只有我们自己能感觉到,那不是靠嘴能说清的,也不是你们可以凭空想象的,我俩是真心喜欢对方。没有桂荣,我串联也没劲儿了,我心如槁木,就在这悬空寺出家算了。”
李武民说:“你还出家呢,山西这些佛家圣境我看要不了几天也就被红卫兵捣毁了,你那时候咋办?”
秃子呆愣愣未及回答,谢凯打趣说:“那才好呢!秃子可以云游天下,做个花和尚,不但有酒有肉,说不定哪天一个凑巧碰见了桂荣,还可以还俗,生儿育女。”秃子就对谢凯瞪眼,大家就笑。
赵俊良微笑着安慰秃子:“算了,就当没见过桂荣,也不要胡说什么出家了,咱继续串联。”
秃子说:“我是认真的。反正县道人瞧不起咱农村人,桂荣她爸她妈也决不会喜欢我,我看我俩以后就是牛郎织女、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就是孟姜女和万喜良、就是——,反正是再也无望在一起了,我出家一了百了、青灯古佛、四大皆空——”
谢凯故意问道:“那你咋不直奔悬空寺,还在这儿吃俗家饭呢?”
“我不能就这样悄没声地就不见了,总得给你们说一声吧?我还想让你们回去后给我大我妈传个话,就说他儿不孝——”说到他大他妈,秃子的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淌。
赵俊良笑嘻嘻地说:“你放不下的事太多,出不了家。”
马碎牛说:“好孝顺的儿子!还能记得你大你妈?走,上山,我亲自把你送到悬空寺。”大家知道马碎牛是在责备他、说的是气话,也不以为意。吃过饭后说说笑笑地上山,只有秃子看上去神情委顿。
上山时秃子就像示威一样大踏步走在前头。柳净瓶有些担心地问马碎牛:“看样子他是真想出家,你也不劝劝。”
马碎牛说:“劝?用不着。你放心,他不会出家——他要真出家我就陪着。”一句话说得柳净瓶提心吊胆地。
到了山脚下他们才真正感受到山势的陡峭。抬头看去,百余米形如斧劈刀削般的悬崖上“粘贴”着一排层层叠叠的殿阁楼台。赵俊良感叹道:“这简直就是一片危楼!”李武民也笑着说:“要上去还真得有点胆量。”秃子不服,回过头说:“一个烂怂悬空寺麽,还能把人吓住?我现在是万念俱灰,真要能从悬空寺上飘然而下,也就啥都不用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