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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7
    这里四周空旷,中间有一组石桌石凳;这里也少有人来光顾,环境相对清净。他们坐的这地方既是马碎牛回宿舍的必经之路,又是一个能热烈讨论“那件事”、继续抒发自己难以抑制的激动心情的最理想的地方。
    他们朦胧地感觉到那是一个秘密,是一个国家级的机密;但他们却被信任地变相告知了。这使他们油然产生了一种责任感,也使他们在面对来来往往的红卫兵时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自豪的情绪。
    柳净瓶惊喜过后却忧心忡忡地问赵俊良:“你估计他们要和马碎牛说些啥?”
    赵俊良说:“咱们谁都没参加过如此庄严盛大的游行,所以我也说不准。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他们把马碎牛叫去谈的一定是如何保证游行安全的事。我猜有两个可能:一个是警告马碎牛,让他约束自己的言行;不要像在**广场那样,率兴而为、做出格的事。第二,说不定就是要让他在游行时临时担负起某些安全保卫方面的工作,比如说约束一部分游行学生的言行——最起码也是要求他约束我们几个人。”
    谢凯说:“安全保卫人人有责。如果马司令接下了这个任务,我和武民替他担着。游行的时候,我除过看**外就是注意周围的动静。真要有阶级敌人搞破坏,我俩就把他擒下,决不让马司令丢脸,也决不给咱渭城人丢脸。”
    水平却有些疑惑,她质疑说:“这两个人把他叫去也许不是你们估计的那么乐观,一种可能就像赵俊良分析的那样,说不定是要警告他在游行的时候约束自己的行为,不要出格;另一种可能也许是觉得咱们是不安定因素,要求咱提前离开北京。”柳净瓶更加紧张了,她皱着眉头埋怨:“也有可能。他这人动不动就弄出些事来,不知道安分守己。万一因为行为不检点被取消参加接见的资格,就真划不来了;就像------让人遗恨千秋!”
    秃子不同意水平的分析,也觉得柳净瓶担心的没道理,他说:“我才不信呢!他们要连马碎牛这样的造反司令都信不过,还信谁?阶级敌人才不会‘行为出格’呢!公安部的人都是火眼金睛,如果连这点识别能力都没有,还当啥秘密警察!”
    李武民更正说:“不是秘密警察,是便衣警察——也说不定就是普通工作人员。”
    秃子不服气,强辩说:“便衣?为啥要穿便衣?还不是为了秘密!你看到的是现象,我看到的是本质。”
    赵俊良说:“秃子有一句话说的对,京城的公安人员不是白吃饭的,他们的识别能力要比咱们强几百倍。这一点不要怀疑。碎牛能被他们叫去决不是坏事。”
    柳净瓶有些焦急:“要是好事那咋还不见他回来呢?”
    水平安慰她说:“不要急,好事坏事都不可能这么快的。”她回过头挑衅地看着赵俊良,微笑着,继而饶有兴趣地问:“游行时咋样才能离**更近些儿?”
    赵俊良狡猾地笑了,说:“你这问题让我头疼——你也是明知故问。虽然困难,但也并不难猜。大家设想一下:当**站在**城楼上时,假如游行队伍是从东往西走,排在右手是离**最近的;如果游行队伍是从西往东走,那么,最好是排在左手。问题是谁也说不准游行队伍通过**时究竟是从东往西走还是从西往东走。我理解,这才是接见时最大的秘密。”
    秃子建议说:“把咱七个人分成两摊子,一摊子在左、一摊子在右,总有人能更接近**——最好我能站对地方!”
    水平盯着赵俊良不放,可疑的笑容愈发灿烂。她逼视着赵俊良问道:“你真的不知道?你真的没办法?”赵俊良就躲闪她的目光,高深莫测地笑了,说:“现在还没有十分把握。一切等马司令回来后才能知道。”
    天渐渐黑了下来,草坪中点缀的几株四季桂开了白花,细碎的花朵在绿叶陪衬下沿着细细的枝条一直伸到了弯曲狭窄的石径上。较远处的几棵白玉兰树依稀可辩,校园道路两旁那高大的乔木就看不出是什么树种了。更远处教学楼高大的屋顶和檐角在夜空中显得刚劲而精巧;看上去像宫殿的剪影。草坪外的人群慢慢地模糊了起来,灯光已经星星点点地亮了。校园在月夜下呈现出清爽庄重的气氛。
    秃子警觉地说:“碎牛回来了!”柳净瓶急切地问:“在那儿?”秃子说:“你听!你们听!”大家就屏息听去。
    暮色朦胧的校园里远远地传来了粗旷苍凉、高亢激越的秦腔声,但那是悲剧的音调。唱词也清晰可闻,是“五典坡”里薛平贵的唱段:“窑门外——拴战马——哭声不断——”秃子紧张极了,战战兢兢地说:“坏了,事情不妙!”柳净瓶顿时就惶恐不安。赵俊良却依然微笑,说:“好了,事情看来很理想。”柳净瓶问:“理想?他唱的是悲剧。”赵俊良说:“他的戏我都听了几年了,还不知道他?秦腔虽然适合表达悲愤情绪,但马碎牛总是反其道而行之。他是越高兴越唱悲剧,把悲剧当喜剧唱。你们听,‘根儿龙东’,他那一张嘴连锣鼓家伙都带来了,这说明他非常兴奋。”
    已经能看清马碎牛的身影了。他敞着怀,旁若无人地晃着膀子过来了,碰见的人纷纷躲闪,有些人还皱着眉头回头观看,大约是把他当成了怪物。
    “夫——望——妻、妻——望夫——擦泪不干。”他的声音大极了,有人打开宿舍的窗户惊异地向外张望。他已经走到跟前了,却没想到赵俊良他们就坐在草坪的石凳上等他。他一边径直往宿舍走一边准备起唱下一句,赵俊良抓住他换气的机会,大声说:“好感人的夫妻情!只是不知道你这悲痛是因啥引起的?”
    马碎牛扭头一看就笑嘻嘻拐了过来。赵俊良说:“来,到这儿把眼泪擦擦再接着唱。”
    马碎牛刚坐下,柳净瓶就急切地问:“是啥事?”
    马碎牛很想卖关子,但他天生就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他两眼闪动着兴奋的光芒,手脚激动的不知道咋放,外在的躁动把内心的情绪全都暴露了。他夸张地压低声音,两手作拥抱状,示意大家把头聚在一起,很小心、很神秘地说:“**又要接见红卫兵了!”水平笑嘻嘻地说:“我们猜到了——往下说。”马碎牛并不以为意,继续保持着那种神秘情绪,低声问:“那你们知道是那一天吗?”秃子就大幅度摇头。马碎牛得意了,说:“我知道。告诉你们吧,就在这三天之内!”赵俊良不以为然,说:“你干脆说十天之内更保险些。”马碎牛不服气地说:“那你能知道是那一天?”赵俊良很肯定地说:“就是明天。”马碎牛怀疑地说:“七个人里我是唯一和**接见红卫兵的工作人员接触过的,你还能比我清楚?人家当面告诉我是三天之内!”赵俊良说:“我也没说错;明天就在三天之内。”马碎牛诘问:“话说的这么死的,你有啥根据?”
    赵俊良不说话了,他开始字斟句酌地打腹稿。
    水平催促道:“说呀,说说你的依据。”
    赵俊良说:“我要说出来怕碎牛接受不了。”
    马碎牛说:“能接受。只要你说的对我才高兴呢!否则要你何用?”
    赵俊良说:“不准生气。”
    马碎牛说:“罗嗦!决不生气!”
    “那好,我说了,”赵俊良说道:“你这脾气,不管是谁,都能看出来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任何秘密到你这儿都得泄露。所以,人家能告诉你的事情,肯定是都安排好了,或者说,是否泄密已经无所谓了。所以,我猜想接见的事一定是在明天。”
    马碎牛真的没有生气,他认真想着赵俊良说的话,缓慢地点了点头,说:“你说的对。那两个人只说让我‘不要有意扩散’,而并没有说不能告诉你们——俊良,这个‘有意扩散’是啥意思?”
    赵俊良不理会他提出的问题,只是催促说:“现在该你汇报谈话内容了。”
    马碎牛一边回忆一边说:“他们先是封了我个官——没枪的连长,让我负责管好三路横队。每一个横队还有两个排长,一头一个。我问他排长由谁任命,他们很爽快地说由我任命。还说列队的时候让我走在第三排队伍的右边。最后,他们郑重地对我说:‘你和你任命的排长都是我们的义务安全员。游行队伍通过**广场的时候,你要负起责任。如果有人乱闯,或是有什么异常举动,你要不顾一切地予以制止。如果有人不小心摔倒了,你要协助他身边的人及时把人扶起来。如果有人身体出现不良反应,你要设法把他转移到马路的南侧。你听明白了吗?’我就对他们说:‘我手下的人你放心,人人忠于**、个个身怀绝技。如果有什么不自量力的阶级敌人敢于轻举妄动,我们就把他消灭在**广场上!’他们笑了,说:‘那到不必。只要你们能提高警惕,切实负起责任就行了,我们更希望你能照管好参加游行的红卫兵战友。’我说:‘放心。能到北京被**接见,每一个红卫兵都提着气呢——病不了!他俩忍不住大声笑了。”
    赵俊良有些激动,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水平,随即就加重语气问马碎牛:“他们让你走在游行队伍的右边?”
    马碎牛说:“啊,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文章?”
    赵俊良说:“好了,水平的问题有了答案。游行队伍自东往向西通过**广场。”
    水平说:“三个排长,加上马司令,我们最少有四个人是最接近**的。”
    秃子深信自己与排长无缘,接着水平的话,脸红脖子粗地质问:“其余三个人就不管了?我站在那儿?”
    赵俊良问他:“让你挨着排长走咋样?”秃子转怒为喜,说:“这还差不多。”
    每一个人都激动了,每一个人都坐不住了。他们想跳、想喊,但他们又自豪地要把这个秘密保留在自己的心里。
    谢凯坐不住了,原地转了两个圈后赞叹道:“还是俊良行,啥事都能事先料到,到今天为止一直占着上风。”
    马碎牛虽然兴奋却不觉得赵俊良有什么过人之处,他奇怪地看着谢凯,说:“这有啥呢?他是军师,他就应该有这本事。要不然,凭他那见风倒的披挂,想混入十八勇士都是妄想,更别说让他坐第三把交椅了!”
    柳净瓶一直笑眯眯地看着马碎牛,想到明天就要幸福地接受伟大领袖**的接见了,那脸上的笑容就格外动人。马碎牛瞧见了,目光忽然变的贪婪而富于野性。柳净瓶吓了一跳,脸一红,急忙转过了头。她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说:“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明天好有体力精精神神地通过**广场;也给**留下个好印象。”
    草坪上起露水了。他们踏着小径上明亮的月光返回了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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