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碎牛觉得刚刚闭上眼就被一阵急促的电铃声吵醒了。
这是一座六层办公楼改造的临时宿舍。那些以前在此办公的中医药学院的走资派们失去了他们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阵地后就不知所终,这里也就改造成了专门接待外地来京红卫兵的集体宿舍。其格局也简单,靠墙两排大通铺;其改造也仓促,白墙上依然保留着走资派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时所制订的烦琐的规章制度。门后边贴着打扫卫生的值日表,一个表盘一样的活动箭头依然指向位于圆周上的一个人名。头顶上是四支日光灯管,拉一下开关绳就铮铮闪烁几下,然后就滋滋地响;撒下的光芒不是昏黄而是惨白。
这种非传统意义的灯泡让马碎牛他们困惑。进宿舍时就非常好奇,站在床铺上端详、议论,还反复地拉动门口的开关绳;猜测着难以名状的发光原理。先于他们住进宿舍的外省红卫兵相互之间就挤眉弄眼地努嘴。
铃声响后,靠门口睡着的一个学生打开了电灯开关。宿舍里三十多个人都睡眼惺忪地抬起了头,侧耳听过铃声后有人就看手表,说两点刚过,于是大家就操着多种方言骂,骂学院的红卫兵抽风。
马碎牛睁开眼只迷瞪了一秒钟,猛然一个翻身,惊喜地大声叫道:“起床了!**要接见红卫兵了!赶紧穿衣服!”那些先前还是怒气冲天的红卫兵听见铃声不断、又见马碎牛言之凿凿说是**要接见了,忽然都兴奋了起来,孑孓般从床上弹了起来,忙不迭地穿衣服。宿舍外边也同时响起了成片的哨音,高音喇叭里也在呼唤大家集合,走廊上也有人在大声喊叫:“起床了!到后操场集合,**要接见红卫兵了!**要接见红卫兵了------”
马碎牛是裸睡,这是赵俊良建议的。说是出门在外难得洗澡,裸睡不会生虱子。但慌忙中秃子错穿了马碎牛的裤子,而马碎牛又抓住赵俊良的衣服往身上套,三个人乱成一团。好不容易交换过衣服,谢凯又说:“秃子,你穿谁的鞋呢?”秃子低头一看,硬生生咽下了口边的话。等到他们穿好衣服往出走时,宿舍里已经空无一人了。马碎牛埋怨说:“狗头军师赵俊良!只知道精沟子睡觉不生虱,就没想到会误大事!以后睡觉都把衣服穿上——穿整齐!”
“又不是入殓——”秃子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马碎牛圆睁的双眼吓了回去。他们一边系扣子一边由五楼一层一层顺着楼梯往下跑,刚出宿舍大楼,一股寒气迎面扑来,马碎牛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广播里播放着语录歌,声音不大只是一个背景。一个女中音正在反复通知大家到后操场集合。从宿舍到后操场的小路上十步左右就站着一个戴袖章的大学生,这些人是导向员,指挥着懵头转向的红卫兵以最短距离进入指定位置。
马碎牛走出楼道就像进入了一个单向管道,在导向员的大声催促下,随着人流慌慌张张赶到了后操场。在明晃晃的月光和惨亮的灯光下看到水平和柳净瓶正在焦急地向这边张望。
有人大声喊道:“马碎牛,马碎牛!谁是马碎牛?”马碎牛慌忙跑到跟前说“是我”。那人怀疑地上下看他一眼,说:“我是营长。赶紧整理你的连队,每排三十个人,三排是一个连。你负责第一连,赶快到前边去。”马碎牛就跑到前边往一起聚拢人,他按事先策划好的位置,先把自己人两个一排地安插在右边,然后向左排列人数。到了最左边,不管站在末端的是男是女,也不管他是高是矮,就郑重其事地说:“我是你们的连长,你就是副排长。要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发现有异常情况,你就把狗日的压倒!”
三个最末端的人稀里糊涂得到高升,有些受宠若惊地忙点头;也不管自己的身板是否有足够的力量足以把阶级敌人“压倒”。整好了自己负责的三排队伍,马碎牛急忙回到了右边。他看到赵俊良和秃子站在第一排,李武民和水平站在第二排,第三排站着谢凯和柳净瓶。他走到谢凯前头,站在了第一位。谢凯悄声说:“柳净瓶不愿意当排长。”马碎牛悄声答道:“今天不是客气的时候——她不够格。”站好了位置,大家一边等待下一步指示,一边相互使着眼色,交换着内心的激动和得意。
那两个找马碎牛谈过话的“负责主办大型活动的工作人员”来了。他们认真地检查着每一个学生的装束,要求大家解开腰里的武装带,把口袋里小刀一类的硬东西都留在宿舍,说是一旦发生拥挤,就会伤害到自己的身体或是旁边的人。有些红卫兵胳膊上的袖章是用别针别在袖子上的,他们也要求取掉别针。他们还让大家检查鞋带儿,以防在行走时鞋掉了下来,强调正游行时掉了鞋千万不要弯腰去拣。唯一不被禁止的是可以带上**语录本。他们还要求每个人都把自己左右两侧人的面孔记住,不要让陌生的人插进来。最后,两个人分别强调,要服从指挥,要听从广播里随时提出的游行要求,要大踏步行走,不得在**前滞留。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奇怪的是,他们提出的要求越多,红卫兵就越感到神秘,就越亢奋。等他们说完了,马碎牛站出来对第一连说:“先把自己两侧的人认一下,把他们的模样印到脑子里,然后回宿舍放东西。记住,五分钟后必须到此集合,否则就除名!”那两个工作人员对他的要求很是欣赏,对着他微微一笑。
秃子却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五分钟?你有表麽?”马碎牛当时气得真想给他一拳!秃子还要逞能,左右一看,又说:“真是奇怪!穿农村衣裳的都没啥东西要放,穿黄军装的城里娃倒是人人口袋里都有些鸡零狗碎!”马碎牛急了,说:“住口!有时间把你身上再检查一遍,不要在**前出丑!”秃子低下头来检查,没看两眼就抬起了头,充满自信地说:“好着呢,没麻达!”那两个人也笑了。马碎牛问他们:“现在几点了?”其中一个说大概是两点一刻。“大概?”马碎牛奇怪地问道:“你们连个手表都没有?”另一个就逗马碎牛说:“没有。”马碎牛恍然大悟,说:“你们身上也不能带那些硬东西!”那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只是微笑也不说话。
回宿舍放东西的人很快就回来了,一个个大喘着气,两眼巡睃,迅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警惕地看过站在左右两侧红卫兵的面孔,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操场上已经站满了人,满得就像大田里起身的小麦,密密麻麻地挨挤在一起还你推我撞地蠕动着。一个“师”是一个小方阵,三个师组成的一个“军”以一乘三的阵势豆腐块般排在操场上,雄壮的像千军万马。马碎牛回头一看,自己是第一师第一团第一营的第一连,后边的队伍在暗淡的光线下看不见尾,心情就格外自豪。他难以相信一个中医药学院咋能盛下如此多的红卫兵?每个团之间有一个仅能通过一个人宽窄的通道,一连串的连长个个忙的像赛道里的豚鼠,穿梭地整理队形和清点人数。那些超出三十个人的副排长就把多余的人朝后撵,这些人就迅速向后移动去抢占后边的位置。进入编制的人也因同伴被打乱而忙不迭地交换位置。随着队形越来越整齐,极度兴奋而格外躁动的红卫兵的喧哗声就慢慢地小了下来,但并没有停歇。队列里的红卫兵像出征前躁动不安的战马,脚下得得,恨不得一步跨到**广场。“**要接见我们了!”是此刻唯一的话题,这个话题足以让每个人都骄傲地说上一生。
两个炊事员抬着一个高粱杆编的大筐一摇一晃地过来了。后边接二连三又抬出了几个大筐,当这些抬筐从身旁走过时,马碎牛看见里面全是冒着热气的煮鸡蛋。炊事员沿着两侧的通道摆放下十多个大筐,随即就穿梭在排与排之间,给每个红卫兵分发两个烫手的熟鸡蛋,然后就抬着空筐走了。秃子立马就要剥着吃。一个工作人员看见了,吹响了哨子,他举着手中拔火筒一样的小喇叭大声说:“鸡蛋先不要吃。等候通知,叫你们吃的时候再吃。”秃子就不满地小声嘟囔:“吃个鸡蛋都受限制!”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把鸡蛋装进了上衣的口袋里,两只手隔着口袋疼爱地抚摩着。谢凯笑嘻嘻地对秃子说:“秃子,‘鸡蛋拿马勺炒着吃呢’——你的理想正一步步实现呢。”马碎牛他们都想起了秃子在大批判会上的发言,咧着嘴笑了。马碎牛看着自己手里的鸡蛋若有所思地说:“发鸡蛋?这是水全红用过的办法,据说是怕中途上厕所。”
大约两点半钟,队伍开始移动了,每走十多步,就要停下来整顿一番。当这支庞大的队伍极为缓慢地走出校门,拐了个弯后马碎牛他们就站在了一个叫“东四十条”的名称古怪的街道上。看到街道的情景,相互之间只有苦笑。原来靠着街道的右侧已经有一支等待接见的红卫兵队伍提前站在那里了。这支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看样子至少也是一个“军”;他们占据了右侧的有利位置,而把左侧一半的道路留给了中医药学院出来的红卫兵——中间的马路和两侧的人行道全都被人塞满了。
工作人员嘴里噙着个哨子走在最前边,走到最前端时让右前排第一位的赵俊良和等待在这里的右侧队伍第一排的最后一个人挨着站在一起并相互记住对方的模样,然后他就由前往后一个连一个连地检查队伍是否左右对齐了、有没有前后错位的以及是否都相互认识了。
马碎牛失望地说:“小诸葛,失算了吧?咱俩可都是第三十一位呢!”
柳净瓶觉得马碎牛对赵俊良不公道,嗔怪说:“你这人真难伺候,三十一位总比第六十一位强吧?他要是连这事都能算到,他就不是小诸葛,是神仙。”
水平忧心忡忡地说:“如果走到前边还要和别人并队,那咱就是第九十一位。”
赵俊良回头说:“我明白了。住的越靠近**越占便宜。人家在前边等,咱就只能排在左边。如果真要是第九十一位那还是运气呢,怕的是再并上几次队就到二百位以外了。”
“不可能!”谢凯说:“就没有那么宽的路。”
赵俊良说:“那是你把长安街忘了。”
马碎牛说:“现在有经验了。从明天开始换家接待站,转移到**附近。下次接见时咱也就站到**跟前了。”
水平吃惊地说:“不走了?住到北京了?学校那一摊子不管了?”
马碎牛笑笑说:“我是心里不平衡,嫌人家站在咱右边了。如果真是第六十一位,那就算了;万一像俊良说的,排到了二百位以外,我说啥都要住到**跟前!”
水平说:“值得考虑。不过——”她还要说话,但哨子响了,也就住了口。
队伍开始移动了。四五个工作人员走在前边,他们把队伍行进的速度控制得很慢,马碎牛恨不得推着他们向前跑。就这样走走停停、七拐八拐,当来到东单与东长安街的丁字路口时已是黎明前的四、五点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