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静谧的,月是明亮的,星星却是西多东少、东淡西明。空气有些凉爽,没有风。领队的工作人员吹响了哨子,示意大家安静。他大声讲道:“现在开始休息。道路两边是厕所:女厕所在东边,男厕所在西边;不上厕所的可以吃鸡蛋了,但鸡蛋皮要剥在路边的垃圾箱里。一会儿哨音一响,大家要立即集合。”他的话刚说完,队伍就乱了。向东去上厕所的女生和向西去上厕所的男生面对面地挤来撞去,甚至剥鸡蛋的人也分成了女东男西、两端奔走,马路中间倒显得空荡荡了。
马碎牛问谁上厕所,谢凯说:“**接见还不知道几点呢,现在说啥也得上一次厕所。”赵俊良说:“都不要急着去,你们看路边全是上厕所的人,咋能挤进去?还不如先吃鸡蛋后上厕所,既卫生又不用在厕所门口排队。”马碎牛立刻赞同:“都听俊良的。上完厕所手不干净!咱先吃鸡蛋。”男生连忙动手,惟独两个女生红了脸。七个人拿出鸡蛋剥来吃,却把鸡蛋皮攥在手里。等吃完了,在垃圾箱剥鸡蛋皮的人果然少了,厕所也不再排队了。马碎牛一边捧着鸡蛋皮往路边的垃圾箱走,一边称赞道:“有个军师还是好,做事不盲目。走,消消停停上厕所走。”等从厕所回来,他就全然忘记了先前对赵俊良的称赞,大声埋怨起来:“赵俊良,你个陈友谅的军师!净是瞎瞎主意!先吃鸡蛋?进了厕所眼睛辣得就睁不开,鼻子也呛的没法呼吸;我前脚走进去后脚就想把鸡蛋吐出来!那也叫厕所?那也是北京城的厕所?我这会儿胃里还翻腾呢!”赵俊良又委屈又痛苦地说:“我咋能想到那厕所就那么肮脏、遍地的屎尿!你看,我两只鞋底都是尿泥。你胃里翻腾?可鸡蛋还在你胃里。我就惨了,不但把鸡蛋吐了,这会儿胃里还揪的难受呢!”“你真的比我还难受?”在得到确认后,马碎牛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好!也不知道为啥,听你说这话,我反而不难受了,肚子忽然又舒服起来了。”秃子突然嘎嘎嘎地笑了起来,马碎牛问他笑啥呢,他捂着嘴小声说:“我刚才上厕所就没走进去。嫌味道大——我也憋不住了,就跟在一个人的后边边走边尿,等他走到里边我也尿完了,转身就回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尿到他鞋上了?”赵俊良急忙检查自己的鞋,他低头一看,鞋底虽然有泥,但鞋前脸是干的。他再一看鞋后跟,连同裤腿全是湿漉漉的尿渍,当下发作,抬起头立眉瞪眼地骂:“秃子,你个王八蛋狗东西!你是尿到我身上了!”
秃子在他检查裤脚时就已经心虚了,当赵俊良检查鞋前脸时他已经看到赵俊良裤脚的尿渍,一个滑步躲到了马碎牛身后。等赵俊良抬头骂人时却找不到秃子。秃子从马碎牛身后露出半拉脸来辩解道:“边走边尿的人多的是!你又没化验,咋能肯定你裤脚就是我尿湿的?”赵俊良依然怒气未消,气冲冲地骂道:“只有你这种猪狗一样的卑屑小人才干这种肮脏事儿!”
谢凯奇怪地看着赵俊良,问:“我可是第一次见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赵俊良气愤地说:“放到平时我懒得说他——他就是这种宵小之辈。但今天不同,今天我是要见**的——我杀了他的心都有!”
马碎牛目睹着这一幕很是开心,尤其是当他看到赵俊良不但发怒了,而且还张口骂人了,就高兴地笑个不停。
水平和柳净瓶过来了,看到赵俊良怒气冲冲、而马碎牛又笑得那么开心,柳净瓶奇怪地问:“啥事把你高兴成这样了?”马碎牛抬头看了看天,回答说:“我看天亮了就忍不住想笑。”柳净瓶狐疑地抬头往上看,天果然亮了。东方的天空与西方的天空明暗分明,在那太阳即将升起的地方甚至有了些许儿淡红。云层薄的就像是吝啬的点缀,天空蓝的就像深不见底的湖水。但她还是怀疑地说:“你哄谁呢!以为我是瓜子?笑的那么幸灾乐祸的,肯定不是好事情!”水平看到赵俊良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对柳净瓶说:“不要问了,肯定是让赵俊良吃了个大亏才把他高兴成这样子的。”马碎牛说:“还是水平了解我。”
哨音响了。这次的哨音是最让人振奋的,它听起来是那样悦耳和清脆、是那样的激动人心。几乎是在它响起的同时,每一个人都变成了弹簧,倏忽之间就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诺大的东单街道浩浩荡荡的人群霎时间就安静了下来。人们难以压抑自己的狂喜、人们难以掩饰自己的幸福,感情丰富的人提前落下了眼泪,一些神经质的人就紧张地两腿发抖。
马碎牛激动地有点失控,他嗓子里呵呵地响,想与人说话、想大声歌唱。他脚下不停地挪动,恨不得一个接一个的跳起再跳起。他想抓住谁摔上两交,来释放一下难以抑制的亢奋情绪。他又想抱住谁亲上几口,让别人也体会一下他此刻的幸福感受。但他最终还是强迫自己稳定情绪,告戒自己不能失控、不能忘形,绝不能在还没见到**之前就被人清理出接见的队伍。慢慢地他感觉好些了,就手舞足蹈、激动万分地对柳净瓶说:“爷呀,我真不敢相信,我就要见到**了!我马家先人积了啥德了,让我马碎牛有此殊荣?只要能见**一面,就是叫我死一百回我也愿意!”
柳净瓶眼里闪动着清晨的虹彩,她的含蓄难以掩藏她的情绪。“就是。”她说,“过去战争年代不知有多少英勇牺牲的战斗英雄都渴望有这样的机会。解放后能幸福地见到**的劳动模范也寥寥可数。咱们啥成绩也没有却有机会见到**他老人家,真叫人惭愧!”谢凯说:“没啥说的。只有在回去后继续开展文化大革命、誓死捍卫**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来报答他老人家了。”赵俊良回过头说:“咋都沉不住气?先不要激动,我不相信六点钟**就接见红卫兵,这也许只是又一次的并队而已。不要哨子一响血就上头,等一会儿有你们激动的时候。”马碎牛隔着李武民和水平之间的缝隙一拳打了过去!虽然没有打着,但他却恶狠狠地警告说:“铁石心肠的东西,杀风景你也不看看地方!”
赵俊良果然猜对了。他们只是被再一次并队而已,不同的是这次并队的地点是长安街,是紧临中山公园的长安街。这里距离**只有一步之遥,雄伟的**已经在清晨的霞光中清晰地落入了他们的眼帘。
东长安街成了人的海洋——不可能再并队了。
马碎牛他们的运气并不是最差的,赵俊良、李武民和马碎牛占据着右手第九十一个位置。这比起左手边那并队后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他们已经算是很接近**的了。他们也并不在队伍的最前边。并队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军”并排站到了最前列。
马碎牛很是遗憾,羡慕地说:“要能站在最前边就好了,没人挡着还能最先看到**。”赵俊良忍不住回头说:“你想错了。我还嫌太靠前了。”马碎牛这次没打他,只是问道:“为啥?”赵俊良笑道:“那有**先出来面对着一个空广场的?游行队伍肯定提前站在**广场上,说不定**步上**时已经走过中轴线了。”水平忧心忡忡地说:“那咋办?”赵俊良苦笑着说:“谁都没办法。不过也不要担心,至少前边有垫脚的。”水平说:“看来住的太靠近**也不是最理想的。”马碎牛思索了一会儿,悄声说:“我有办法。咱赖在**前不走!我相信前头这些瓜怂一定也会这么想的!”赵俊良只是忧虑地看着前边,这个事情太大了,他没有勇气表态;再说也不见得能够成功。谢凯却佩服地说:“好计!关键时刻还是咱司令有办法。”
广播突然响了。东方红的乐曲响彻了长安街。焦急等待的红卫兵突然精神倍增,人人都翘首望着**,企盼着**能尽快地出现在那里。悠扬的东方红乐曲结束了,广播里又传来报时的声音。一个女高音说道:“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八点整。”接下来就是一首又一首的语录歌。马碎牛焦躁地说道:“我恨不得这会儿是九点整!”
时间是那样的难挨,希望见到**的心情又是那样的迫切,人们难以相信时间的缓慢,每个人都觉得它已经彻底停止了。
等待接见的红卫兵无不珍惜**上的第一眼,人们踮着脚尖,眼睛被吸引在同一个地方而久久不愿转移。这种强烈的愿望和崇拜的感情交织在一起,慢慢的就开始紧张,继而就有些神经质,以至于东长安街上空憋闷着的都是一团因期待而潮起的焦虑情绪。
秃子两只眼睛越眯越细,紧张的面孔一瞬间柔和了起来。他全身向上一拔,忽然指着**城楼高声叫了起来:“看,看,**!**!”
周围一片骚动,人人都踮起了脚尖。
**上除过大红宫灯以外什么也没有。秃子向前一扑,撞倒了站在他前面的一个女生。他还要强行往前跑,被李武民和赵俊良一把抓住。眼疾手快的谢凯越过水平,三个人几乎是同时行动,一眨眼就死命地把秃子箍在了中间。马碎牛动作也不慢,就在谢凯抱住秃子的一刹那,“劈啪”就扇了秃子两个耳光。处在迷茫状态的秃子惊得向后一闪,刚才还是眯成一条线的眼睛突然就瞪的大大的。他摇了摇头再次向**看去,这才知道刚才只是一个错觉。他羞愧地看了大家一眼,说:“我看花了眼。”赵俊良安慰他说:“不要紧。你是太心切了就出现了幻觉。你不要老盯着**看。看看人民英雄纪念碑,再看看人民大会堂;多活动活动眼睛就不会出现幻觉了。”
马碎牛打过秃子后就不再理他了。他穿插在自己这个连的队伍里逢人就告戒说:“从现在开始,大家都要东张西望;防止出现幻觉。”
水平和柳净瓶看到秃子的反应都吓了一跳。她们既担心秃子是否能继续承受这无形的压力,又担心他被清理出等待接见的队伍。同时,她们也担心自己出现幻觉,于是两人就不约而同地按马碎牛的要求东张西望起来。
担任中医药学院红卫兵领队的那两个工作人员并没有惊慌。他们只是沉着地看着马碎牛处理这个突发事件,事实上当他们看到秃子疯狂向前冲撞时是吓了一跳的,但他们站的位置靠左,在这支队伍的中央,来不及采取行动。但当他们发现在秃子身旁的几个男生反应是那样的迅速、采取的手段是那样有效时,他们放心了。本想走过来叮嘱一些注意事项,看到马碎牛很负责任地一排一排地提醒着每一个红卫兵,他们只是相互看了一眼,干脆连地方都没挪。
周围的骚动在秃子平静下来后慢慢平息了,但后排仍有好几个红卫兵言之凿凿地说秃子并没有眼花,他们也看到**出现在**城楼上了------
时间不长,后面又爆发了大规模的呼喊声。人群像大风中的小麦,忽悠悠地晃动了几下,紧接着就由中心向外倒,形成了越来越大的圆圈。这个像冲击波一样的圆圈很快就波及到马碎牛这个团。
马碎牛大叫一声:“一连的,向后——转!”一连的红卫兵听见后边的呼喊声,大多数都已经转过去了,那些还没有转过身的人听到马碎牛的口令后也参差不齐地转过身去,马碎牛叫道:“挽起胳膊,顶住他们!”
马碎牛的呼喊声很多人都听见了,大家理解了他的话,了解了事情的严重性,甚至包括第二连、第三连的红卫兵也不约而同地挽起了胳膊,形成了一个套一个的人贴人的包围圈,死死地顶住了那海潮一样的冲击波。
狂澜一样扑过来的人潮停止了,就停在挽起手臂的人墙下。圆周中倒下的人正在忙乱地往起爬------很快就有话传过来了,说是后边集体出现了幻觉,那些人疯狂地要冲向**广场------
看着这乱糟糟的局面马碎牛开始担心了。他甚至都有些埋怨了。
“**他老人家一时出不来,难道那些工作人员也不能露露脸?”
红卫兵转过身来了,秃子忽然又大声叫喊起来:“看!出来了!都出来了!”他一边激动地喊着一边还指着**城楼。马碎牛以为他又出现了幻觉,恨的再想打他两耳光。就在这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叫喊了起来。马碎牛回头看去,只见有许多的红卫兵排着队,正走向**两侧那一个个方格子似的观礼台。
马碎牛踮起脚尖看了几眼,拨开人群走到领队跟前气愤地质问:“他们来的晚为什么还能提前进**广场?他们凭什么占据最接近**的位置?我们为啥不能过去?”年长的领队耐心地说:“他们是首都大专院校选出来的红卫兵代表、是最先起来造反和受迫害最深的红卫兵,他们是最有资格站在**身边的——其实你也够格,可惜你是外地来京的红卫兵,只是没法被选成代表而已。”马碎牛虽然一腔怨气却也无可奈何,骂了一句:“你们北京人就是近水楼台!”无奈之下,只好怏怏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那些“最有资格站在**身边的”红卫兵代表们光荣而有序地站在了最荣耀的位置。不久,两队精神抖擞的解放军战士从**东、西两侧的门洞里跑步到了长安街上,他们一队向东,一队向西,沿着长安街北侧列成一排,向右向左转后就面对着**广场形成了一条长长的警戒线。
他们的身后就是万众瞩目的**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