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颐和园美景如画。昆明湖沿岸荷摇莲绽,只中心处尚能看到宽大的水面。远远看去,秀丽的十七孔桥在淡墨空灵的西山映衬下,显得柔和而修长。西山是那样淡,淡的仿佛是特意为十七孔桥——以及整个颐和园——不经意渲染出的似有似无的背景。走进气势恢弘的颐和园,右手边曲折的长廊斗拱雕梁,浓艳的彩绘直连到雄伟的万寿山。层叠的楼阁依山而建,接近山顶的佛香阁面南而立,威严而高傲地雄视着整个园林。
赵俊良赞叹道:“借山聚水、横桥竖阁,湖光山色浑然天成;长廊彩绘、百家故事,巧串十里美景。好一个皇家气派的园林!”
马碎牛嘿嘿笑了,赵俊良以为他又在笑自己“发酸”,就心虚地看了他一眼,马碎牛左右一看,说:“你都不觉得有啥不协调的?”赵俊良很认真地看过,说:“我看不出来。”马碎牛贼兮兮地笑道:“满园子的游人都是红卫兵,满世界的垃圾随地丢弃。我看这像清明上河图里的街市,又像马跑泉七月七的看女婿会。”赵俊良惊讶地说:“我咋就没留意如此明显的问题?” 水平讥讽道:“你眼里就没有人!” 马碎牛问道:“沿着长廊走?”赵俊良点头认可后说:“对,站到佛香阁就能把颐和园的美景尽收眼底了。”
柳净瓶望着拥挤不堪的长廊皱起了眉头,她为难地问道:“咋去呀?”水平忽然间雄心万丈,兴致勃勃地劝道:“到了颐和园,不登万寿阁,那不是白来了?登上万寿阁、观赏到颐和园的全貌,其他地方我倒觉得无所谓了。”
柳净瓶放眼远眺,慢慢地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感慨地说:“天清水蓝、荷舞婆娑,这与渭城的旱原真是大相径庭。我想体验一下江南水乡的感觉,沿水边走走,过一过那些小桥,感受一下‘六桥烟柳’的风采。”
马碎牛说:“我也不想和人挤窝窝,净瓶的主意不错,咱登桥看水,近距离接触风景也感觉亲切一些。”
赵俊良看到水平提议登山而柳净瓶却想观水,而且马碎牛已经明确表态支持柳净瓶了,心中一动,顿时就有了想法。他作出一副坦荡无私的表情,落落大方地说:“这样吧,吸取谢凯的教训,不让旅游掺进勉强的成分。碎牛你和柳净瓶踏桥观水,我和水平登高远眺;咱从两头走,肯定能碰面;要是碰不着,就在大门口等。”马碎牛心下忐忑,偷看一眼柳惊瓶,见她并没有表示反对,赶忙说:“行。”水平和柳净瓶就猛地红了脸。
女孩和男生成双作对地单独行走,这是被农村人看做很出格的事;家教严的甚至把这种行为看作是大逆不道。虽然这里是首都,周围也没有认识的人,但女孩儿终究难以逾越心理障碍。但一种奇妙的心态却给了她们不张嘴拒绝的勇气。
赵俊良再现胸怀坦荡和毫不藏私的样子,坚定语气,果断地说:“那就这样定了。走,水平,咱俩游山、他俩玩水。”
玉谰门分手后马碎牛和柳净瓶信步向南走去。
单独和马碎牛行走,柳净瓶很不习惯。她觉得路两边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就好像他俩是一对私奔的小情人。甚至旁人无意间的微笑也让她觉得是心领神会的宽容。她心下慌乱,走起路来也不自然,左思右想,就想退后一步和马碎牛拉开些距离。但这一退不要紧,脚步全乱了,不但没有和马碎牛拉开距离,反而向前一个踉跄,身子一扑差点栽倒。要不是马碎牛手疾眼快,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她就真的跌倒了。
周围那些熙熙攘攘的红卫兵投过来关切的目光,有人善意地微笑,也有人笑得古怪。这一下柳净瓶就更加慌乱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越不想引起别人注意反倒是越会制造一些引人注目的事端?狼狈的失态和形形色色的目光让她无地自容。俊俏的脸蛋就像朝霞一样灿烂,头低的就像不敢见人的新媳妇。
马碎牛大咧咧地说:“平地上你都能摔交,也算奇了怪了。”
柳净瓶正有满肚子的不快,随口嗔怪道:“都怪你!”
马碎牛惊讶的合不住口,他盯着柳净瓶的脸看,满腹委屈地说:“我又没撞你,又不是我把你掀倒的,咋能怪我?”
柳净瓶说:“就是怪你!不是你,我咋会差点摔倒?”
马碎牛更惊讶了,眼瞪的像鸡蛋,停住脚认真质问道:“柳班长,我连碰都没碰到你,你还说怪我?剩下咱俩,你咋就不讲理了?”
柳净瓶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马碎牛看到周围投过来的目光,小声劝道:“好了,好了。你千万不要流眼泪!你说怪我就怪我。咱正冠整衣、重新走路。前边好像是个铜牛,过去看看。”两人就一前一后,别别扭扭地向前走。柳净瓶紧走两步,和马碎牛追了个肩并肩。她低声细气地说:“碎牛,刚才——刚才的事不怪你。”马碎牛平静地说:“我知道。”“你知道?”柳净瓶以为马碎牛窥探到了自己内心的秘密,又急又羞,脚下又有些乱。马碎牛说:“啊,我知道。你嫌和我单独走丢人就想退后一步——你不要往心里去,我理解你。”
仿佛是当胸一拳,柳净瓶实在无法承受这天大的委屈,委屈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她憋着一口气说不出话来,气恼地停下了脚步,拿出个手绢就擦眼泪。马碎牛赶忙回过头来温言劝说:“千万别流眼泪。让人看见还以为咱俩咋了。你就忍一忍,我也是为了赵俊良。你要实在受不了我,咱俩可以分开走。你看是前后拉开距离还是左右拉开距离?你挑,咋样都行——背道而驰,或者分道扬镳都可以。”
柳净瓶止住眼泪,胸膛却起伏的像风箱。她圆睁杏眼吼道:“马碎牛!你要气死我呀?!”
马碎牛万分抱屈,说:“婆呀!我都恨不得把你当观音娘娘供上,咋还敢气你?我就是把自己气得像个麻雷子炮给炸的粉身碎骨了也不想让你受一星星委屈;你那话从何说起?”
“你这是真话?”柳净瓶小心翼翼还有点紧张地问。
“当然是真的。”马碎牛说:“我觉得天底下的人你是最好的。在我眼里你就是‘爱莲说’里的莲花、你还是八月十五的月亮——嗷,你还是秃子说过的‘雨后的韭菜’——我只能远远看着你,丝毫也不敢对你不敬。”
柳净瓶心下窃喜,那心情儿就好了许多。她故意问道:“那你咋走的那么快的,是不是嫌我站到你跟前碍眼?”
马碎牛一连串地叫起屈来:“柳净瓶,柳班长,柳娘娘!你真会冤枉人!你在我心里就是天上一尘不染的仙女,咋还敢嫌你碍眼?我拉开点距离是为你着想。你看周围这些人,大部分是城市学生。一个个黄军装、小分头,腰里扎着武装带,再带上个红袖章、再别上纪念章、再背上个黄书包,看上去英机勃勃精神抖擞的。我一身又脏又破的黑粗布衣裳,缀着两排布疙瘩扣子,也半个多月没洗了,要说没味,连我都不信。我走路的姿势也跟他们不一样,走到这儿人家都把我当怪物。本来我也不在乎,谁爱咋看谁咋看、谁爱咋想谁咋想。但你在身边,我总得为你着想吧?省得别人胡猜什么‘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马碎牛猛地捂住了嘴,他意识到说了一句大错特错的话——用这句话比喻显然出格了。
马碎牛瞪着眼紧张地看着柳净瓶。
柳净瓶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和喜悦,但她很快就转过头去,去看那茫茫的湖面和沿岸随风翻动的荷叶。
马碎牛陪着小心,他诚心道歉:“净瓶儿,我这张嘴你也知道,说话不打草稿,信口开河;一天到晚胡说八道惯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柳净瓶回过头来,羞涩的脸上满是喜悦。她张着明亮的眼睛无知地问:“你说啥错话了?我咋没听见?我听见的是好话、是让我高兴的话。”
马碎牛心里一宽,心想:“真没想到她比我还粗心。”忙敷衍说:“没啥,我也忘了,咱看铜牛。”
一尊和真牛大小相仿的铜牛翘首面对着昆明湖。
柳净瓶抚摩着铜牛蜷缩在腹下的前腿,仰起清秀的脸庞,深情地看着它那张凝神专注的脸。幽怨地问:“我看着它,它却看着别处,真不知道它在想啥呢?”
马碎牛表情茫然,不明白柳净瓶在说啥。但他积极表现,想也不想就从铜牛的尾部窜上了青石台,单眼吊线,沿着铜牛的视线向前看去,然后很认真地对柳净瓶说:“这怂牛眼瞪的鸡蛋大,原来它瞅着万寿山呢!它和咱一样,都想见到皇上呢。”
柳净瓶失望极了。她转着圈抚摩铜牛,似有意似无意地问:“它为啥对人不理不睬地卧着?它应该行动才对。”
马碎牛呵呵笑了,说:“你又在说瓜话呢,它要能行动早都让人杀了吃肉了!你看它的头、它的腰、它的腿,处处肌肉饱满,少说也能杀出三百多斤肉来!”
柳净瓶突然又有些生气了,她嗔怪地看着马碎牛,咄咄逼人地问他:“你知道人们为啥把它叫蠢牛麽?”
马碎牛说:“这有啥奇怪的?瓜的不透气麽!除过吃草干活,就是等着被人剥皮吃肉。”
柳净瓶彻底绝望了,她自言自语道:“眼大没光。牛就是牛——草包!要多蠢就有多蠢!真不知道乾隆皇帝为啥把它放在这湖边!”
马碎牛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柳净瓶的不快,得意地说:“这我到知道。听赵俊良说牛在十二地支里是‘丑土’——他大那个驴仔蛋,为啥跟牛沾边的就用‘丑’字来形容?难道我马碎牛——他还说这‘丑土’是‘水库’,正所谓‘水来土掩’。安个牛在这儿就能震住水患——他还说黄河岸边还有大铁牛呢!”
柳净瓶已经不想再讨论铜牛的事了。她愁眉不展地说:“碎牛,你以后啥事都要自己留心记着,不要动不动就是‘赵俊良说’——都成了最高指示了。他不能跟你一辈子。有一天他离开了你,你就真成了瓜子了。其实你不笨,就是有些懒、怕用脑子。”
马碎牛不以为然地说:“没事,等他离开我以后再动脑子不迟。”
柳净瓶有些心酸,失望之极就怏怏地说:“上十七孔桥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