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看海的经历却使他们终生蒙羞,时至今日都羞于向人提及。
第二天起个大早,马碎牛刚走出接待站大门,两个骨瘦如柴的上海学生就拦住了他们,两人热情地问他们要去哪儿。马碎牛豪气地说:“去看海”。其中一个说:“这样吧,送我们每人一枚纪念章,我俩作向导,把你们领到海边。”赵俊良要在书包里找游览图,马碎牛却爽快地答应了人家的条件。他拍着人家瘦小的肩膀,充满豪气地说:“没问题!走,把我们往海边领。”他从自己口袋里随意抓出一把纪念章,摸出两枚,看也不看就递给了那两个上海学生,一回头看见赵俊良要查游览图,不耐烦地说:“就你心细!你咋信不过人呢?把你那地图收起来,轻轻松松逛走。”当着外人的面,赵俊良啥话没说就把游览图放进了书包,四个人就随着两个上海学生登上了一辆有轨电车。路上,两个上海学生操着沪上方言,一边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一边议论着什么。赵俊良渐渐产生怀疑,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根据他们说话时的神态判断,这两个人一定在使诈;往好处推测,他们的话题也是在嘲笑北方人的善良可欺。路上换了一趟车,很快就到了吴淞口。那两个青年说了一句“到了”就要走,赵俊良拦住他们问:“到哪儿了?”其中一个干瘪的皮包骨的说:“这里是吴淞口,对面就是东海。”赵俊良向北看去,茫茫的水面浩大无边,只是极目远眺似乎隐隐有陆地和房屋。赵俊良顿生疑心,正要质问海中为什么会有陆地时,那两个上海学生同时激动地叫了起来:“啊!海市蜃楼!你们运气真好,第一次来海边就看到了海市蜃楼!我们在这里都住了十几年了,这才是第一次见到。”两个人踮着脚、手搭凉棚地向前看去。赵俊良也顾不得质疑他们,只顾大饱眼福了。
面对着浩瀚无边的水面和若隐若现的海市蜃楼,马碎牛兴奋地说:“今儿我算开了眼界了!这水面大的就像咱渭城的黄土高原。”柳净瓶也神情亢奋:“海就是海。地球上百分之六十都是海面,可见海有多么大。”水平接着说:“海大还有心理准备,只是这海市蜃楼却难得一遇;咱可要好好看看。”赵俊良虽不言语,但心里已经在默默地构思诗歌了。那两个上海青年看到他们如此痴迷,趁机说:“我们还有事,要回去了。你们看到海市蜃楼多少也有我俩的功劳,这位大哥为人豪爽,能不能再给我俩两枚纪念章留个纪念?”马碎牛头都不回,抓了几个就说“拿走”。他的目光舍不得离开海面,也舍不得离开那低矮的海市蜃楼;只是在那两个人临走的时候问了一句:“海面上飞翔的是不是海鸥?”那两个人异口同声说:“当然是海鸥了!难道海面上还会有别的鸟?”说完就慌忙溜走了。
他们就这样痴迷地一直站了将近一个钟头才恋恋不舍地返回了市区。
晚饭后,赵俊良平静地坐在床头看书。马碎牛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他连头都不抬。马碎牛忍无可忍了,一把抢下他手里那本“踏平东海万顷浪”,高喉咙大嗓子地叫了起来:“俊良,咱到上海干啥来了?要看干脆回学校算了!”
赵俊良这才抬起头来,躲闪着马碎牛的目光,诱惑道:“你想干啥就去干麽。外边的花花世界等着你呢。南京路、外滩,这些资本主义的大染缸一到夜晚那就是风光无限——咱陕西的省长一辈子都不见得能来逛一回夜景------”
“那还等啥呢!你还有心坐到这儿看书?”马碎牛奇怪地问。
“我------我有点累------”赵俊良结巴着说:“我对逛街不太感兴趣------是这,你先走,不要管我了;过一会儿我要有情绪了就在门口转转。”
马碎牛紧盯着赵俊良那两只闪烁不定、胆怯游移的眼睛,怀疑地说:“你狗日不知道又耍啥怪呢!对逛街不感兴趣?你以为我是瓜子?此地无银三百两。不去算了,我去叫水平和柳净瓶。”
马碎牛心中有些不快。到了女生宿舍门口,隔着门大声叫喊:“柳净瓶!水平!柳------”门忽然开了,柳净瓶笑容满面地闪了出来,她把马碎牛迎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道:“你声音小一点!水平不舒服,睡觉呢——你有啥事?”
“啥事?还有啥事?出去逛走。好不容易来一趟上海,这窝到接待站是干啥呢?赶紧,叫上水平,咱三个人出去逛走——赵俊良这狗东西说他累了。”
“水平去不成,她肚子疼;这会儿躺在床上休息呢。”看柳净瓶说话的神气,似乎并不因为水平不能和她一块外出而有丝毫的遗憾。相反,她的眼神却是一种抓住机遇的期待。
“奇了怪了,一个累、不想逛;另一个就肚子疼。巧的就像是约好了一样。啊?约好的?约好的!这狗日的小诸葛,心眼都耍到我头上了——他俩又没离开我的视线,啥时候约的?”
柳净瓶笑了,说:“大概是吃饭结帐的时候。”
马碎牛想起来了。他正埋头吃饭,赵俊良就匆忙去结帐了,水平看见了,说:“我去结帐。”站起来紧走两步追了过去------
马碎牛古怪地笑了,说:“想撇开咱俩?好,让他俩在这儿鳖瞅蛋吧,让他俩在这儿卿卿我我、男欢女爱吧,你我可要去逛花花世界了。”
柳净瓶高兴极了,说:“你先等一下,我去梳个头。”
马碎牛纳闷,出去转麽,又是晚上,梳啥头呢?但看到柳净瓶高兴的样子也就没说啥。
柳净瓶很快就出来了。她不但头梳的十分整齐,两只大辫子也油光水滑的,还扎了粉色的蝴蝶结。她换了一件带腰俏的小翻领隐格上衣,衬裹的身材凹凸有致。她满面喜色地站在马碎牛面前,看上去容光焕发格外动人。
马碎牛看得呆了,他从没想到柳净瓶还有妩媚的一面。他心目中的柳净瓶似乎永远都是那么端庄、正派,不苟言笑。外形乍一变化,他一时有些不适应。
柳净瓶略带羞怯满含笑意地问:“看啥呢?”马碎牛这才如梦方醒。狼狈地掉转头,含糊地说:“没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