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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军乐队后边是海一样的旗帜队。数百面造反大旗鲜艳夺目,举起来有两三层楼高。满街盈巷地涌动着,见头不见尾。高过人头处的旗杆密集地像繁茂的丛竹。旗手们挺胸抬头,一脸横眉冷对的傲气。
    延安路过于狭窄,仅仅军乐队和旗帜队就浩浩荡荡走了十多分钟。
    马碎牛有些失望。重复看着同一种画面,他已经不觉得有什么新鲜了。他看了一眼赵俊良,赵俊良正漫无目标地东张西望。倒是站在前边的水平和柳净瓶仍对游行宏大的规模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两人时不时交头接耳议论一番。
    旗帜队后不见尾。飘扬的红旗膨胀到人行道上,遮天蔽日的;旗面常常从人头上扫过。马碎牛扭着身子远眺,仍看不见排在它后边的是什么内容,但传进耳朵的却是隆隆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他和赵俊良对望一眼。
    当遮挡视线的红旗走过后,紧随其后的游行队伍终于缓缓露出了本来面目。那是一面面欢呼文化大革命伟大胜利和庆祝陆续发表的最高指示的宣传牌。上海人扬长避短,这里既然没有渭城那样宽阔的街道,于是,宣传牌就少了宽度;但那高度却令人惊叹。让马碎牛感到新奇的是,所有的宣传牌都不用人抬,它们一个个都固定在崭新的大卡车上。或前端、或顶端,两侧的黄金位置更不容遗漏;高低错落、颇不呆板。马碎牛吃惊地发现,这支“卡车宣传队”似乎也没有尽头。
    “上海就是人多,上海就是有钱!”他不无嫉妒地嘟囔着。
    红纸金字书写的是最高指示和欢呼文化大革命胜利的各类口号,字迹规范工整、烁烁生辉。白纸黑字多是配有讽刺诗的漫画。文字入木三分、漫画传神会意,甚至马碎牛这样的外行都能看得出来上海人泼墨的功力非同一般。他摇了摇头,摆脱了对渭城那肩扛人抬漫画方阵略带羞愧的回忆。
    他觉得这些东西太文气,没意思。倒是赵俊良和两个女生看的津津有味。
    顶着宣传牌的车队终于过完了,马碎牛松了一口气。
    后边依然是看不见尾端的车队。
    但车上的宣传牌不见了,内容变了,变的惊心动魄。
    环车一周是一个挨一个的挂着大牌子的牛鬼蛇神。牌子是刚刚切割下的二十毫米厚的钢板,毛边寒光闪烁,有小案板大;上面有白油漆的字迹。但那套在脖子上的绳子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见。马碎牛瞅了半天,才看清那根本就不是绳子,而是极细的镀锌铁丝。单丝悬挂,绷的展展的,好像难以负重、随时都会断掉。马碎牛觉得心脏猛然抽紧了,实实在在体会到了渭城口语“割然”的那种感受。
    剃了光头的牛鬼蛇神背绑着手,无一例外地弯着腰爬在车帮上,牌子悬在车帮外,整齐划一。车厢中间是目光炯炯、如临大敌的红卫兵。马碎牛看见了:那一排排牛鬼蛇神的后脖子都绑在同一根黑黝黝的胳膊粗的六楞钢锭上,这是导致他们低头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的直接原因。
    “这叫‘必须低头认罪。’”背后一个声音乐呵呵地诠释着。
    马碎牛的心情矛盾极了。他既觉得兴奋又觉得心里割然,既为上海造反派不落俗套的斗争手段暗自叫好,却也难以面对那一张张生不如死的痛苦面孔。他低头去看柳净瓶。却见柳净瓶和水平都是满脸惊骇和怜悯的神色。
    一向以沉着冷静著称的赵俊良看上去也有些紧张过度。攥着拳,目不转睛、一动不动,两只恐惧的眼睛极力在那些牛鬼蛇神的脖子上找寻那根细铁丝。
    马碎牛从来也没见过他的眼睛睁的这么大。
    “小巫见大巫。”马碎牛已经觉得上海的造反派不是渭城可以比拟的了。尤其是当柳净瓶下意识地向后慢慢靠在他身上时,她传递过来的就不仅仅是惊吓和怜悯。
    类似旗帜队和卡车宣传队,牛鬼蛇神车队也冗长重复。它重复的是无产阶级造反派对走资派的仇恨,但它翻新花样的却是对阶级敌人**的折磨。
    有车帮的卡车过完了、无车帮的卡车过来了。
    大约二十多辆无侧帮的卡车上都摆着一台自制的小型吊车。吊杆高高撅起,挂钩吊着钢丝绳,而钢丝绳环绑着六只脚。倒吊的人背绑着手,光头朝下。三个一组,肩靠肩面朝外呈三棱状倒悬着。远远看去,像是某种钻探工具,又像是排列整齐的烤鸭。
    马碎牛背后有两个人争得不可开交。一人断言这叫“三足鼎立”,另一人不容置疑地反驳说这叫“六出祁山”------
    马碎牛嘿嘿一笑,说:“要让我说,这叫求死不得!”
    越往后花样越多。虽然一再翻新,看的多了,马碎牛还是有些麻木了。猛然间他意识到了游行的伟大意义。他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心理过渡,他不紧张了、已经能够坦然面对眼前残忍的阶级斗争方式了。他不想看了,觉得自己及格了;只是盼着早点见到后边的游行表演了。
    后边传来的是更加沉重的隆隆声。
    地面在震动,似乎不是汽车。
    但过来的确实是汽车。只不过在每一辆汽车的后边都拖着一门大炮!
    那炮真大!马碎牛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睁的比赵俊良还要大了。
    武装卡车的并不仅仅是大炮。车头架着机关枪。机枪手闭着一目,煞有介事地在瞄准。车上还站满了如临大敌的红卫兵。钢盔明亮如新,冲锋枪横在胸前,威风凛凛、神情悲壮,看上去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委屈或是面临着巨大的威胁。
    “天哪!人家有大炮!还有机枪冲锋枪!这还是红卫兵麽?”马碎牛惊呼道。
    “真不敢相信!”赵俊良显然也吃惊了。
    “有一二百门吧?”水平猜测着。
    “要这么多大炮干啥呢?再解放一次上海都够了。”柳净瓶心惊胆战地问。
    没有人回答她俩的问题。事实上她俩也没指望有人回答。开口提问,只是震惊后的一种条件反射。
    马碎牛感到吃惊。但那只是没想到、是意外,是超出了他的认可范围的一种对反常视觉冲击的条件反射。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他越来越严肃了、他在思索,突然,他有一种顿悟的感觉。他转过头认真地对赵俊良说:“这就是它山之石。这就是大串联的目的。这就是文化大革命下一步的发展方向——我,明白了。”
    赵俊良佩服地看着他。但马碎牛下边说出的话却实实在在让他不安。
    “我们也需要这样的武器——”
    水平觉得马碎牛说到自己心坎里了。她回过头说:“批判方向看北京、运动形式学上海。我对下一步文化大革命咋搞总算心里有底儿了。”
    柳净瓶却是一脸疑惑,回过头问:“展示武器的这一部分最长。车辚辚、马萧萧的,充满了火药味。有这么多武器壮胆,按说应该得意才对,但你们看:全副武装起来的红卫兵倒好像人人都成了易水河畔的荆轲!少了趾高气扬、多了义愤填膺,这到底是咋回事?”
    “闻到了火药味你也就把握住了文化大革命的脉搏。”马碎牛笑了,点着头称赞道:“柳净瓶成熟了,这说明你终于深刻领会了社会主义时期阶级斗争依然是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没有枪杆子是不行的。”
    “你就是迷信武器!”柳净瓶嗔怪地说。
    马碎牛不笑了,很严肃。他认真地说:“不是武器------是武装。”
    柳净瓶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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