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碎牛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他枕着双手,两眼直愣愣望着天花板,既不理会赵俊良,也不提议出门逛街。
奇怪的是赵俊良也不想出去。他背着手踱步。低着头、弯着腰,眉头不展、心潮澎湃,活跃的大脑始终无法摆脱游行时的所见所闻。他自知身上担子沉重,必须未雨绸缪。对于回去后如何在与“反到底”的较量中借鉴上海造反派的斗争形式必须有数套完整而又可行的方案。
他反复提醒自己:胆子再大一些、再大一些。
水平和柳净瓶过来看了他俩几次,提心吊胆的,确定没事后也就不过来了。
半下午。马碎牛昏昏沉沉躺迷糊了,赵俊良也走累了,躺在床上看“甲种本”。俩人正迷瞪着,忽然间地动山摇!继而就是隆隆的炮声。
“打起来了!”马碎牛猛然坐了起来。“老子真是诸葛亮!”
赵俊良也不比他慢。看上去也不觉得意外。
接待站的服务人员全体出动,惊慌失措地敲着房门尖声警告:“都不要出门!造船厂那边在武斗!——”
“不听劝阻、责任自负------”
马碎牛并没有像赵俊良担心的那样:跳下床来冲出门去,他只是两手撑着床板静静地倾听。
水平和柳净瓶毫无风度地闯了进来。没有敲门、没有寒暄,异口同声地惊呼:“打起来了!”
马碎牛跳下床来伸了个懒腰,“嘿”地吼了一声。顿时觉得气顺了、浑身的肌肉也勃勃跳动,好像憋着一股劲儿。
他平静而自信地说:“毕业了,走!——”
上海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伴随着激烈的枪炮声,晚饭后他们匆忙登上了西去的列车。这是始发站。他们已经很有乘车经验了,四个人如愿以尝地抢到了希望拥有的座位。当列车开动后他们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时,意外地在同一节车厢里看到了大马金刀坐在对面隔间座位上的“巴黎公社”。
真是巧遇。
乍一见面,双方都有些意外也都有些别后重逢的喜悦。寒暄过后,快人快语的“巴黎公社”就热切地询问他们在上海都去了那些地方。
马碎牛故做轻描淡写骨子里却极为炫耀地说:“也没去多少地方。就是不分白天黑夜地逛了逛南京路和外滩,觉得也没多么了不起。无非是人多、水面上漂着几艘大船。还逛了百货齐全的城隍庙,胡乱采购了一些小东西。无聊时跑到海边看了看大海和海市蜃楼啥的。实在觉得再没啥地方可去了,在看过了他们的武装游行后,在接待人员的劝告下这就向西转移。”
“海市蜃楼?不可能吧?”一直笑眯眯认真倾听的“巴黎公社”怀疑地说:“这季节、这天气、这时辰不可能出现海市蜃楼呀?”
“你懂个球!我们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马碎牛不屑一顾地嘲笑他,他认定“巴黎公社”是嫉妒他们的奇遇。
“巴黎公社”不笑了,他很有耐心地问:“你们是在那儿看的海?”
“吴淞口。”
“那是不可能的。”“巴黎公社”斩钉截铁地说,“在吴淞口只能看见长江,你所谓的海市蜃楼其实就是远处的崇明岛。”
“我们连海鸥都看见了,咋会是崇明岛?”
“巴黎公社”笑了,笑得有些古怪:“那不是海鸥,那是崇明岛河滩边芦苇里的野鸭子。”
马碎牛理屈词穷,恼怒叫嚷:“俊良,说话!”
赵俊良不说话。他只是默默地合上了手中的游览图。
他们被骗了。
“这些可憎的小瘪三!”马碎牛用刚学来的上海话恨恨地骂了一句;抬头看了赵俊良一眼,也不说话了。
水平和柳净瓶很快别过头去,接着议论起留在城隍庙里的遗憾了。
“巴黎公社”嘿嘿了两声后说:“你也别生气,不管咋说,你们总比我强。至少你们还到了吴淞口,还看到了长江。我呢,却遭了两天罪——躺在接待站下不了床。他们那自来水一股漂白粉味儿,饭也甜的腻歪;害得我吃不下也喝不好,接连拉了两天肚子,我猜是水土不服。这不,像打了败仗一样:逃了。”
马碎牛心情略显宽松了一些儿,他顺着“巴黎公社”的话说:“水味儿怪、饭味儿甜还则罢了,只是他们那个饭量却叫人嗤之以鼻!”
因为对上海怀有共同的成见,“巴黎公社”陡然来了兴趣:“你说的太对了!我饿了两天,刚才临上车时想去找点北方口味的食堂填填肚子。嘿,真让我找到了!我要了六两饺子,六八四十八个,整整两大盘。刚要动筷子,一抬头,看见临桌站着一男一女。服务员给他们端上来一盘饺子,你们猜猜有多少?”他神秘地看了看马碎牛他们,憋着自己的笑意,却忍不住揭开了谜底:“只有四个!说是半两。哈、哈、哈------当时把我看得都顾不上吃了,只是瞪着眼瞅着他俩,看他们如何分吃这四个饺子。这俩人先是把那四个饺子端详半天,在盘里拨过来拨过去;然后哆哆嗦嗦地一人夹起一个,看得我的心都悬了起来!好在饺子没掉下来。他们分别在调料碗里蘸了一下,试着在上面咬了一个小口——饺子边儿都没咬透,却皱起了眉头。大约是不知道咋样吃吧,就转头看我。我还没动筷子呢!见我笑着,俩人误会了,以为自己的吃法是错误的。于是分别用筷子戳烂了饺子,泡在调料汁里——我的妈呀!这可咋吃呀!——果然,他们刚尝了一口,就果断地放下了筷子,摇着头转身走了。上海人吃饺子------哈、哈、哈------,俩人吃半两------哈哈哈!”
马碎牛也跟着他开怀大笑起来。
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下午发生武斗的事。马碎牛再次炫耀见识,详细描述游行队伍的庞大和那些数量惊人的轻重武器的威武。虽然讲述时许多地方都顺嘴加以夸张,但冷眼旁观的赵俊良和笑得有些古怪的水平是不会当面说破的。
柳净瓶更不会。
“巴黎公社”也古怪地笑着。有了刚刚挨骂的教训,他不再当面让马碎牛难堪了。他笑眯眯地不慌不忙地说:“我就住在造船厂那疙瘩。我见到了你说的上海市第一大派‘工革造’。除过轻机枪和大炮以外,我还见到了火焰喷射器、掷弹筒和数百挺重机枪。他们还有坦克。一大片------我数不过来。站岗的红卫兵还信誓旦旦地对我吹牛,说吴淞口外还停靠着他们自造的三艘军舰呢------”
马碎牛不知道还有什么话题不会让自己难堪了。
“巴黎公社”突然问道:“你那几个同学呢?”马碎牛知他问的是谢凯和李武民,就说他俩提前走了。“巴黎公社”极为佩服地说:“他俩真是好汉!一身功夫真了不起——哎,咋不见你那个同学?”“巴黎公社”左右一看,抬手用食指在头顶画圈。
马碎牛想到秃子的行径心中有些不快,没好气地说:“死了!”
“巴黎公社”却是很认真,说:“不可能啊?我昨天下午还见他了,他说和你们在一块啊?”
听到秃子昨天下午还在上海,马碎牛关心之情油然而生。
马碎牛问道:“他给你说啥?”
“巴黎公社”说:“他说你们今天走啊?不过他说你们是要去杭州,然后转车去广州的。刚才我还纳闷呢,你们去杭州怎么登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后来一想可能是你们改变了串联路线,这才没问。”
赵俊良问他:“你在啥地方见到他的?”
“南京路。”“巴黎公社”满面春风地说:“他和一个女生在一起。那女生可真漂亮!——好像不是你们一伙的?——两人热乎着呢!你们那个同学——”他准备再次在头顶画圈,马碎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往下一按,说:“不要动手,我们听得懂!”“巴黎公社”就笑了,接着说道:“你们那弟兄当时拿着一个手绢,上边还别着两枚纪念章。我问他干啥呢?他说他把纪念章弄丢了,就剩下手绢上这两枚。问我能不能借几个东北的纪念章给他?我想这有啥呢,就抓了十几枚让他挑。后来、后来——我只顾着看那个女生了,也没在意,他就把我那十几枚纪念章都装兜里了。你说当着那么漂亮一个女生的面,我咋好意思再向他要呢?”
马碎牛怒气直冲天灵盖。他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纪念章都拿了出来,数了数也就五六枚,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纪念章让那两个上海小瘪三给骗走了。转过头对赵俊良说:“把你的也拿出来。”赵俊良不情不愿地把分别包装的整整齐齐的纪念章拿了一些出来。马碎牛瞪了他一眼,一把抓过来,对“巴黎公社”说:“这里也有十几枚了,你拿去;我们不欠你的人情了。”“巴黎公社”却瞪起了眼,气愤地说:“你把俺看成什么人了?俺东北人做事豪爽,送出去的东西就绝不会再拿回来!”马碎牛赞道:“好样的!”“巴黎公社”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他说:“你也不简单。那天在去八达岭的火车上我还在想呢,这土里吧唧的家伙怎么能有那么了不起的手下?当时我真想不通。今天见你替同学偿还如此珍贵的纪念章眉头都不皱,我算明白了,你是一个重义气的人,是一个真正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有俺东北人的性格。我要是你的同学我也服你,也跟着你干!”
“巴黎公社”这一席话让马碎牛格外感动。
马碎牛诚恳地说:“这些纪念章你还是拿上吧,要攒十几个纪念章不是件容易的事。你以后回到家乡,当亲朋好友问起你都到过那些地方、都有些什么纪念章的时候,你拿啥给人家?”马碎牛说完就果断地把自己手里所有的纪念章塞到“巴黎公社”的上衣口袋。“巴黎公社”真急了,他脸红脖子粗地叫嚷:“这位大哥,你是看不起我!我说过送出去的东西就决不会再拿回来,我说话是算数的!”他把口袋里的纪念章全都拿了出来,从中拣出一枚没有包装的红延安纪念章——那显然是马碎牛的——别在自己的胸前,说:“这枚我留下。是咱俩见面的纪念,其余的我坚决不要!”马碎牛看了看他,将那些纪念章顺手递给了赵俊良。他对赵俊良说:“把你的日记本拿出来。”赵俊良小心翼翼地把纪念章放回兜里,翻出笔记本就递给了他。马碎牛又要了他的笔,翻开后边空白的一页,写下了“马碎牛,男,今年十八岁。家住渭城市马跑泉公社马跑泉大队,现为渭城市第六中学‘工学联盟’红卫兵司令。”他把那张纸撕了下来,回手把日记本和钢笔还给赵俊良,然后郑重其事把自己的通讯地址递给“巴黎公社”,说:“这是我的地址,保持通信。以后你有任何事,只要能找到我马碎牛,一定全力以赴。”
“巴黎公社”也有些激动,他也拿出一张纸写下了自己的地址交给马碎牛。马碎牛接了过来,认真看过后就小心地折叠两下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马碎牛对“巴黎公社”说:“原来你也是个司令。”
“巴黎公社”脸一红,说:“我这个司令还管不到十个人——以后东北那疙瘩有啥事尽管找我。”马碎牛就安慰他说:“造反不分先后,司令没有大小。回去后好好干,你的组织一定能发展壮大------”
赵俊良因为纪念章失而复得对“巴黎公社”也热情了许多。
水平和柳净瓶一直笑眯眯地看着马碎牛和“巴黎公社”之间义薄云天的一举一动,也饶有兴趣地听着两人江湖义气味极浓的豪言壮语。水平悄声对柳净瓶说:“大串联只要能坚持一年,他就是真正的司令了!”
柳净瓶笑了,她笑的甜蜜幸福、她笑的陶醉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