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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5
    当他们风尘仆仆返回渭城时,正值六七年的元旦。离家时他们穿着单衣,虽说现在已经进入冬季,这在南方那些绿意盎然的大城市还不觉得有多冷,但当他们准备离开成都时那里下了一场雪。当地人说,这是多年不遇的大雪。出奇的严寒恰逢计划中革命大串联的最后一站,这让他们感到庆幸。接待站里到处都在传说着在严寒和飓风的肆虐下火车翻越秦岭时的恐怖,使得北方的红卫兵谈走变色。为了尽快送走大批滞留在成都的红卫兵,接待站的工作人员说:凡是回北方的串联学生每人都可以借一件军大衣,并且说,到家后可以把军大衣归还到当地任何一家接待站,后边的事情就不要管了。
    马碎牛问道:“这是啥意思?”
    赵俊良笑道:“不堪重负!只求我们速走——宁可赔上一件军大衣。”
    “送瘟神的伎俩。”马碎牛调侃说。
    四个人毫不犹豫地在登记簿“领取”一栏写下了他们的姓名和地址,裹着瑟瑟发抖的身体返回了阔别已久的家乡。
    从苏州、无锡,镇江、扬州以及南京这些江苏省境内的旅游城市酣畅淋漓地逛过之后,寒意已经笼罩江苏全境了。按照赵俊良的计划应该回去了,在安顿好学校的事后,明年春天再出来继续串联;而下一次旅游路线的重点就是西南和华南这两大片。
    游完瘦西湖,也踏过了廿四桥,四个人商量着离开扬州的事。
    在接待站食堂吃饭时赵俊良问马碎牛:“天凉了,回吧?”
    马碎牛没有马上回答,他把一大片肥猪肉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含糊不清地说:“怎么扬州的猪肉有甜味?”品完猪肉后又喝了一口大米稀饭,这才有些留恋地说:“出来一次不容易,谁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出来?就是能出来,咱四个一块儿走也扎眼的很——‘反到底’只要逮住一点风声,不给咱造上铺天盖地的谣言才怪呢!我就不明白:为啥咱陕西人最是封建?男女同学就不能一起走路?——连说话都别扭!全国各地的学生咱都见了,没有一个地方的人像咱陕西。你看人家上海——不提上海了,那香风熏倒硬汉的地方!——趁现在天下大乱、气候也适宜,咱再逛逛吧?”
    赵俊良虽觉意外,但也无所谓,就看着两个女生。
    水平盯着柳净瓶,笑盈盈地说:“我也是越逛心越野了。吃的好、玩的好,又能坐着不要钱的火车满世界跑,我看像这样的事恐怕不会长久。所以——我也赞成继续逛。但以后的路线要我和柳净瓶说了算,你两个男生也少操点心,轻轻松松跟上走就行了。”
    马碎牛和赵俊良双双泛起宽容的笑容表示同意,柳净瓶笑眯眯地说:“我也没意见。不过我看咱们都逛野了,成了顺风飞舞的蒲公英,连自己的家在那儿都忘了。”说完都笑了起来。
    水平说:“好,我现在给咱制定新的旅游路线。天越往后越凉,出行路线应该弃北就南。首先往回走,先到杭州、福州,然后到江西九江。登过庐山后朔江而上,由武汉到长沙再到广州,最后由桂林、云贵川那边回家。你们看咋样?”
    对于水平这种S形的旅游路线,赵俊良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没料到水平根本不用看地图,就能随口说出一条完美的旅游线路。他赞许地看着水平;没想到水平正挑衅地看着他呢。
    马碎牛操着秦腔道白的腔调夸张地说:“哎呀老天!难难难,难道你想在外边过年不成?!”水平强辩说:“是你建议再逛的。”马碎牛变回了语调,说:“男子汉大丈夫,那有食言的?就依你!”赵俊良说:“天冷终究不利外出。咱们逛完广州就直接回吧?留下西南、西北和东北三大片,明年开春再逛不行麽?”马碎牛作出置身事外的神气说:“我和净瓶儿没意见;你俩商量。”水平就笑了,对赵俊良说:“听你的,咱从广州回家。”
    就要离开扬州了。在去火车站的路上,马碎牛突然收住了脚步。
    “俊良,郑板桥那‘难得糊涂’是啥意思?”
    人群拥挤,赵俊良无暇细讲,随口敷衍说:“是说一个聪明人要想糊涂很难——甚至是装糊涂都难。”
    马碎牛呆呆地站着。他缓慢地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他错了。聪明人变糊涂容易,一砖拍下去就行了。但要让糊涂人变聪明,那比登天还难!”
    柳净瓶疑惑地问:“你说这话啥意思?”
    “我在找聪明人的死穴。魏子美和张闻是聪明人,还有那个王文革——”他不往下说了——柳净瓶的脸上已经有了惊惧之色。
    水平看到马碎牛一句话就吓住了柳净瓶,忙给她宽心:“赵俊良胡说呢!那句话不是那个意思。郑板桥无法面对官场贪腐,既不想随波逐流又无力整肃;内心痛苦之极,这才写的那句话。” 说完,嗔怪地看了赵俊良一眼。
    赵俊良知道柳净瓶为什么担心,笑嘻嘻地解释说:“放心吧,碎牛绝不会在别人脑袋上拍砖头。”
    “那也不一定。”马碎牛夸张地端详过赵俊良那异于常人的大头后笑嘻嘻地说。
    由长沙到广州,是他们遭遇到大串联以来最拥挤的乘车状况。四人身贴身地站在一起,抬不起胳膊也转不过身,空气污浊不堪,环境恶劣的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恶劣的心情笼罩在整个车厢也笼罩了整个行程,丝毫也没有男女肌肤接触的甜蜜和羞涩。
    列车一路走走停停,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之后,他们到了广州。下车时,柳净瓶和水平几乎是被马碎牛和赵俊良抬下来的——她们的两条腿已经完全僵硬了。看着她俩揉腿时的痛苦,赵俊良甚至都怀疑她们的腿浮肿了。
    马碎牛骂道:“这那是串联?简直就是蹲站笼!这那是旅游?简直就是二万五千里长征!自离开北京后,我觉得这一路就是吃着黄连走过来的。就一个字:苦——啊——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他认真地问。
    让马碎牛感到奇怪的是,不但疲惫不堪的赵俊良不答他的话,就是柳净瓶和水平也只是勉强地笑,丝毫也没有附和的意思。马碎牛问:“咋都不说话?真的就累日塌了?我说的确实是实情麽!——这一路实在是苦不堪言!”
    大约是处在兴头上,他还要发表感想,忽然看见水平满脸的疼爱之色,转过身去给赵俊良整理他那因拥挤而满布褶皱的上衣,马碎牛顿时有所醒悟,谦意地笑了,骂了一句:“我是头猪!”随即就抱歉地去看柳净瓶。柳净瓶正在为他的省悟而高兴呢。
    “先到那儿逛?”马碎牛兴致勃勃地问。
    水平建议:“先到沙面。去看看旧社会那些华侨和大资本家的别墅洋房。”
    赵俊良附和说:“好主意。加深对资本家的了解有利于我们深入地批判。但我也有个建议:从沙面出海!我们要真正看一看大海,弥补在上海留下的遗憾。”
    对这个建议柳净瓶也很赞成,她说:“南北方的景致我们都见识了。我觉得,在北方就要登山,去体味那指点江山、雄霸天下的豪壮。而到了南方——尤其是沿海,要是不乘船、不出海,那就是入宝山而空回——白来了。”
    马碎牛豪气万丈、郑重地做出了决定:“我们今天的重点——征服海洋!”
    然而------
    海太可怕了。
    看海是一回事儿,漂浮在茫茫的海面上是另一回事儿。/>
    看海是轻松的、是愉快的、是颇能激发豪情的。面对浩瀚的大海,曹操写出了抒发雄心壮志的诗篇“观沧海”。反映了诗人踌躇满志、叱咤风云的英雄气概。同样是面对浩瀚的大海,**主席则写出了豪迈的“浪淘沙”“北戴河”。借海上壮阔的景致,抒发伟人的慷慨和怀古幽思。可以说,两位伟人吟诵大海的诗篇堪称绝世巅峰。面对大海,普通人也不会无动于衷。虽感触有异,但绝大多数的人在看海时的感受都是满怀豪情、蓬勃向上的。
    漂浮在海面却恰恰相反。初次登船,鲜有不紧张的,尤其是乘着颠簸低矮的渔船首次出海,周围忽然不见了陆地的时候。
    迎着阳光,那无边无际时时都在眼前晃动的浪头就鱼鳞般忽明忽暗地闪。狭窄的小船无处躲藏,出海二十分钟就晃花了他们的眼睛。
    水天连接让人眩晕。远处连成一线的海面看上去要高过这里,使人有置身锅底的错觉。看得久了,就觉得它们排山倒海地扑了过来。进入深海,蔚蓝色包裹着世界,触目皆是单一的蓝色,已经分辨不出天空与海洋了。更为可怕的是,置身于“蓝茧”之中,那误以为是海面的天空总让人有一种头下脚上的倒置感。
    晃动。无休无止的晃动。船在浩瀚的大海,酷似风中的树叶,轻飘飘地浮动,而人也就像极了附着在树叶上渺小的蚜虫。
    海面茫茫也让这些来自旱塬上的中学生迷失了方向。几经颠簸后所有的人都认为船已经抛锚了。船老大关闭了机器,拿出橹桨后,“欸乃”“欸乃”地声音就连续作响。呕吐、恐惧,再加上天地颠倒的感觉,人人都是苦不堪言!
    赵俊良高价雇用的船老大以先知先觉的眼神满意地观察着他们不断变化的感受。看到赵俊良捂着嘴摆手,就笑眯眯地把他们送回了岸上。
    然而上岸后的感觉并非放松,眩晕始终伴随着他们。乘车回到城里时,每个人都有虚脱的感觉。下车后,他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爬在珠江大桥旁边的栏杆上,脚下发虚,仿佛仍置身于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还在摇晃,每个人也都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次出海马碎牛比所有的人都要狼狈。
    船行不久,他“先吐为快”,吐出了胆汁还流下了鼻涕眼泪;这让赵俊良想到了“涕泗滂沱”那个词。偶一抬头,湛蓝的天空没有一朵云彩,甚至也没有一只海鸟,马碎牛就把蓝天当了海洋;惊叫着船翻了却只把头往舱底钻。为防患于未然,赵俊良让他闭着眼趴在自己的腿上。上岸后,心情轻松,大家都觉得好受多了。唯独马碎牛反常,迷瞪的像喝醉了酒。身体就成了旋风下的草,门扇一样的身板摇晃的像在摔跤场。他意识清醒,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稳,不得不狼狈地爬在地上。赵俊良、柳净瓶急忙扶起他,两人架着他的胳膊摇摇晃晃地走,累出一身大汗。好不容易上了公共汽车,他左右摇摆、前后冲撞,吓得一车的乘客纷纷避让。这会儿缓过来了,羞愧的无地自容。谁也不看却只是叹气,委顿的像一只撒了气的篮球。
    但他并没有忘记总结这次出海的感受。
    “海呀------大海!你狗日让我把人丢尽了!你大那个驴仔蛋!------我现在才明白东吴为什么能火烧赤壁了:和水兵比,陆军是在炕头上打仗呢!------我简直都不敢相信还能活着上岸!”
    虽然“征服海洋”的豪言壮语言犹在耳,但马碎牛也不得不羞愧地接受远甚于曹操水军覆灭时的狼狈命运。
    赵俊良感同身受。他想笑,但终于没笑出来。说完了海上的恐怖,话题就变了。相互诉说着串联的艰辛、叫嚷着实在受不了了、一定要回家休整一番。就在这时,一件意外的事情改变了他们的行程。
    珠江堤岸边,一些身着黄军装的当地红卫兵正在向行人散发传单。他们蹩脚高亢的普通话传进了马碎牛的耳朵:“号外、号外!**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共同发出紧急通知:停止大串联、停止大串联!”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四人呆若木鸡。他们怀疑自己听错了,连忙跑过去索要传单,认真地看了起来。
    消息是真实的,他们没有听错。通知上说:停止全国的大串联活动,号召红卫兵尽快返回本地区,投身到本单位的斗批改运动中去。
    赵俊良觉得两手冰凉。抬头一看,发现三个人都在看着他,他们的脸上也是一种迷惑和失落的表情。赵俊良稳住神,再次把那张号外看了一遍,心情沉重地说:“这是真的。”
    马碎牛说:“废话,你就说咋办吧。”
    赵俊良苦笑说:“还能咋办?最好的策略就是在有限的时间内最大限度地多去几个地方。中央虽然发了通知,但想收大串联这个口子并不容易。还来得及。遍布全国的红卫兵在短时间内同时返回原地也是不现实的,这需要时间和密集的运输工具——我估计得两个月左右。这就是为什么‘通知’的口气并不严厉的原因。我建议,恢复水平设计的串联路线,把该逛的地方都逛到。”
    马碎牛无奈地说:“事已至此,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也没啥好办法。咱四个都是农村人,靠自己的力量以及先人的积蓄永远都不可能有出门的机会。”他看着历尽大串联的艰辛、颇有些狼狈之态的水平和柳净瓶,诚恳地说:“我也知道你俩实在想回去了。游西湖、上庐山,登黄鹤楼、下橘子洲头——还有今天逛沙面、看海,你们累得就像砖瓦窑里的苦工;连我都有大睡半年的愿望。”马碎牛看了看她们的脚,又看了看她们的腿,说:“我估计你们的腿脚都是肿的。但我还是要说,再坚持一下;坚持到底就是胜利。一定要在年前把大半个中国逛完。这是运气、是机会,也是理想。这次大串联,对于咱们这些身无分文的农村穷学生来说,是千年不遇和空前绝后的机会。为了以后不留下遗憾,现在咬咬牙,坚持一下,将来就会多一份骄傲。如果你俩同意,我和赵俊良情愿背着你俩串联!——你俩的意思呢?”
    柳净瓶喜滋滋地说:“你都让我们咬牙了,又情愿------还有啥说的?”
    水平也笑嘻嘻地说:“你这一篇动员令感人肺腑。这是你对女生发表的最长的一篇讲演吧?就是再想回家也说不出口呀!不过,你有一句话我不同意,谁背着谁串联还说不定呢!你歧视女生------算了,我也不多说了;为了柳净瓶、也为了成就你的豪言壮语,走,咱去桂林。去看看那‘桂林山水佳天下’的景致。说实话,我也不想留下这个遗憾。”
    马碎牛高兴极了,他豪气万丈地问:“还有多少时间?”
    赵俊良很有把握地说:“春节以前的时间都属于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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