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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6
    确定了继续旅游的原则后,立即就往火车站奔。走在路上,马碎牛问赵俊良:“为啥要停止大串联呢?难道觉得乱够了?”
    赵俊良说:“大概是发现红卫兵曲解了大串联的本意。也就是说外出串联的红卫兵并没有支持当地的斗批改,一个个像脱缰的野马,眼里只有风景名胜,都只顾免费旅游了,把大事丢在了脑后,还几乎把国家的交通动脉都堵塞了。这才不让咱串联了。”
    水平说:“也许是乱够了,收了串联的口子,借机向走资派发难。”
    马碎牛嘿嘿笑了,他看着赵俊良和水平,怀疑地摇了摇头,深信不疑地说:“要叫我看,是有人错判了形势。原以为红卫兵最多也就像天津的学生那样,手拉手走上个百把十里,在北京呆上两天,流流眼泪诉诉苦,沟子一拧就回去了,没想到几千万的野驴根本就没有忧国意识,只是抓住这天上下铜钱的机会满世界飞,只想着满足自己‘行万里路’的愿望,把造反的事给忘了个干干净净!”既而他感叹地说:“这件事也把红卫兵的革命性给试验出来了,以后少吹什么为革命不怕这、不怕那的;一个游山玩水就让我们原形毕露了——始作俑者大概也吓了一跳。心想:‘天哪,这些红卫兵咋把旅游看得比国家改变颜色还重要?’等他们明白过来了,想拾掇走资派时发现寻不见人了。搭眼一看,人都在外地呢!正享受免费旅游呢。束手无策、失望之余只好发个通知结束串联。——不过,我也认为大串联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越串联人越明白、越串联脑子里的问号越多,天南地北一跑,见识一广、人心一野,谁的话都不会听了!我想有人也发现这个问题了,大概也是越想越怕,这才------”
    柳净瓶说:“马碎牛,快打住吧!你这一席话是啥性质你知道不?”
    马碎牛嘿嘿一笑闭上了嘴。
    清晨七点多钟,列车停靠在桂林车站。
    这里的寒意有些潮湿。
    马碎牛刚跳下车就看见车站上的工作人员一个个都戴着口罩,旁边还站着许多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这些医务人员手里还拿着消毒用的喷雾器,一个个如临大敌,正忙于给刚刚跳下车厢的外地红卫兵逐个消毒呢。
    “咋了?这儿出啥事了?”他挡住一个铁路职工问。
    那铁路职工戴着课本大的口罩,厚的像锅盔;靠近鼻梁两侧还塞着严防死守的棉条。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发现脑膜炎了!已经死了人,大多是外地学生。活着的也在医院抢救——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说时就闪,看上去非常紧张。
    有两个医务人员过来了,严厉的像法官。既不征求同意也不提出要求,不由分说,举起喷雾器就给刚刚下车的人消毒。马碎牛学着前边人的样子,举起双臂转着身子,看见大多数已经下车的红卫兵由于惧怕那死亡率极高的脑膜炎又纷纷挤上了车厢,他哈哈大笑,说:“就这胆量你们还敢加入红卫兵?”
    到了市里却并没有看见几个戴口罩的人。他们歇息了一天,在逛过了七星岩惊叹过春笋般突兀的青山后,却因为吃不惯当地的饭,终于也失去了旅游的乐趣。马碎牛嘟嘟囔囔地评价了一句:“不就是些萝卜粗细的石头冢疙瘩麽,就敢吹‘甲天下’?”赵俊良懒得理他。倒是柳净瓶责备他不讲道理,还问他知道不知道啥叫山清水秀?
    吃过晚饭,四个人拖着疲惫的身子登上了西去的火车。
    列车开动前,车厢里的红卫兵议论最多的还是关于桂林出现脑膜炎的事。人人色变,似乎整个广西都成了疫区。“甲天下”的风景倒是少有人提及。
    一个当地学生“噗嗤”一声笑了,说:“那有什么脑膜炎?!这是我们桂林人造的谣言。外地串联的红卫兵来的太多了,城里边又脏又乱,把许多旅游景点都破坏了,讨厌的很,这才假说有了脑膜炎,果然大半的外地学生就被吓跑了!有人连车都不敢下------”说完就得意地笑。
    马碎牛他们面面相觑,接着是苦笑。
    赵俊良质疑说:“我不相信。这是株连九族、祸及子孙的行为,是反文革的,没人敢造这个谣。”
    水平笑道:“借风扬帆罢了。”
    在从桂林走向大西南的漫长的路途上,沿途各个车站和接待站都贴满了关于结束串联、催促游荡在外地的红卫兵尽快返回原地的传单。不同的是,当他们一路游山玩水地到了昆明、踏进滇池正准备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天、既而再香喷喷地品尝云南的过桥米线和名扬天下的宣威火腿时,意外地在大观楼的墙壁上见到了中央文革发布的第二个关于停止大串联的文件。文件上说,这次串联只是文化大革命中的第一次,等明年春天还要进行第二次。赵俊良正在思索这个文件的深刻含义,马碎牛却嘴一撇,说:“隔手的金子不如在手的铜,我不瓜!逛不完水平同志圈定的那些赫赫有名的花花世界我说啥都不回去!”
    现在他们回来了,就站在冷清的渭城车站,就站在他们串联的起始点。让他们微感意外的是,这里却弥漫着一股陌生的气息。冬季那萧杀苍凉的北方大地使他们觉得恍如隔世。他们对于环境的印象还停留在南方那山清水秀、气候宜人的旖旎画卷中,一时间难以相信也难以接受这里就是自己热爱着的故乡这一事实。
    家乡已经陌生了。
    家乡有些令人遗憾,家乡也让他们失望。
    刺骨的寒风卷着灰尘吹去了游子归家的喜悦,朝夕相伴的情谊增加了离别的惆怅。面对着熟悉的家乡他们兴奋不起来,不单是因为自然环境的巨大差异冲击了他们牢固的对家乡环境引以为傲的心理,更多的却是对于失去大串联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的一种好事不重现的失落感。
    再也不会有大串联了。人人心里都明白。
    走出渭城站,柳净瓶恋恋不舍地看着马碎牛,但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出口。马碎牛也觉得有许多话要说,但当他张开口时却觉得不知从何说起。他咬了咬牙,淡淡地说道:“回吧,各回各家;两天后到学校集合。”
    他和赵俊良默默地把柳净瓶和水平送上了去双照的公共汽车。当车尾的黑烟卷着灰尘化作清风继而消失的无影无踪时,这一对好友揣着空荡荡、沉甸甸的两颗心,顶着寒风一路步行走回了马跑泉——不是他们体力好,是因为从市区到马跑泉至今还没有通公共汽车。
    唉,偏僻的马跑泉,唉,偏僻的家乡啊------
    马碎牛回忆了大城市繁忙的交通状况和形形色色的交通工具后,感慨地说:“马跑泉的不幸仅仅是因为它的偏僻,如果当年李世民把京城建立在这儿,那现在不要说汽车、火车,恐怕飞机都通上了!”看到赵俊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马碎牛换了个话题说:“俊良,这次串联你有啥感受?——用一句话形容。”
    “太虚春梦。”
    “‘太虚春梦’?谁的春梦?”
    赵俊良犹豫再三,自言自语道:“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
    “他们是谁?”
    “说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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